哈撒西的灵魂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不停诉说着草原之王的野心,另一半,则是天神的神谕。
登基时的大庄新帝,就像是天神降世,祭文响彻天地的那一瞬间,哈撒西发誓,他真的看到了天神。
恍惚的精神状况一直维持到深夜,哈撒西住在驿站的一处小院里。
深夜时,有人在外面敲响了他的窗户。
哈撒西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应该是王庭派来的那群人。
他走上前去,拉开窗户,与窗外的人对视。
“西西怒赤?”
哈撒西没想到会看见这位弃他而去的叛徒!
他怒极,又知道不能将对方如何,所以手上用力,就要将窗户关上。
被西西怒赤拦住,西西怒赤单手一撑,就从外面跳入屋内。
哈撒西无奈,左右看看,见周遭无人,连忙关上了窗户。
他没有看见,在走廊拐角的阴暗处,伸出来一个小脑袋。
等窗户关上的瞬间,方九娘踮起脚,走到了墙后,耳朵贴到了墙上。
旁人听不见的微弱交谈声,落在她耳中,无比清晰。
她听到了哈撒西怒极的呵斥,怕他人听见,还压低了声音。
“西西怒赤,你是个懦夫,败军之将!竟然还敢来京城见你丢下的左亲王,你就是草原的叛徒,天神总有一天,会让你死于荒川河流,灵魂无法安息!”
哈撒西用的是草原的话。
巧合的是,方九娘自小长于靠近草原的方家村,蛮族话她多少能听懂一些。
方九娘皱了皱鼻子,草原那边好像都非常的在意所谓的天神。
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天神,是能为他们带来丰收,还是能为他们带来财富。
在方九娘这个大庄人看来,哈撒西的诅咒与谩骂不说毫无威胁吧,简直就是一点儿用没有。
但是在西西怒赤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人耳中,这番话简直就是刺耳到让他难以接受。
“亲王殿下!当初若不是你非要探知那个大庄女子的身份,我们不会暴露行踪!”
西西怒赤一开始带着哈撒西到方家村,是听从王的指挥,让哈撒西有机会到他们最大的敌人周遭看看。
他当然会用生命去保护左亲王,前提是左亲王没有给他找麻烦。
如果不是哈撒西非要看看沈珉玥究竟是什么来头,是不是每个大庄女子都如此耀眼美丽,他们何至于被对方觉察到出身草原显贵,以至于让对方下手抓人!
西西怒赤在丢了哈撒西的时候,也曾懊恼悔恨过,但是很快这种悔恨的情绪就被他内部消化为埋怨。
如果不是哈撒西一点儿都不懂事,他们不至于会落得如此下场。
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狡猾的大庄人藏起来的地图,拿到了足以让大庄失败的筹码!
反正不可能像现在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你是在指责我吗?西西怒赤?”哈撒西根本不能理解,这个失败的家伙到底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你不过是王兄麾下一个小小的勇士,若不是王兄赏识你,你怎么可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你却连王兄最青睐的弟弟都保不住,也保不住王族珍珠,让王兄受辱,你还有脸指责我!”
西西怒赤膨胀起来的怨恨,在哈撒西的声音中,一点点消失。
是的,他是个失败的勇士,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怨恨他人,他那天晚上没有拦住闯入营地的敌人,那他也将失去他往日所有荣耀。
连同王族珍珠一起失去了。
“殿下说的是,西西怒赤确实是个不能被原谅的懦夫!”
西西怒赤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但是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殿下,您也知道王族珍珠被可恶的中原人夺走了,听说那个曲川将王族珍珠作为贺礼,献给了大庄的皇帝,请您将它带回草原,那是王族的象征!”
哈撒西听了一脸懵。
一群草原的勇士都没能将珍珠夺回来,现在让他,独身一人在京城的质子,去大庄皇帝的手里抢回珍珠。
是嫌他活得太久了是吧。
“西西怒赤,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我能办到的事情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注定会死在大庄,所以打算物尽其用。”
哈撒西有理由怀疑,对方就是想要害他。
西西怒赤当然没有这个想法,他沉着脸,告诉哈撒西,“这一切,都是王的旨意。”
是草原之王哈萨伊的吩咐。
一听到是兄长的吩咐,哈撒西也不敢说什么了,他沉默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要想想怎么动手。”
等西西怒赤的身影消失,方九娘小心翼翼的绕过哈撒西的视线,悄悄的走出驿馆,往旁边的客栈走去。
她现在暂时住在客栈,就是为了就近能看着点儿哈撒西,同时也能更快的到学堂上学。
对,方九娘现在已经是京城一个学堂的学子了。
方九娘先将今晚听到的东西,努力用自己会写的文字记下,在天亮之前将信件交给小二,让小二交到明王府上。
这座客栈本就是沈珉玥名下资产,倒是不用担心信件被人半路截胡。
第二日一早,方九娘就穿戴整齐,准备去学堂了。
虽然她一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但她的精神状况非常好,其实就算不熬夜干活,方九娘也睡不着。
她到现在,还无法彻底相信究竟有什么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女,前十年的人生,只为活下去努力,在十二岁这一年,却遇到了明王,得以来到京城。
她的父母亲人还都留在方家村,但是日子和以前已经大不相同,她为沈珉玥做事,沈珉玥偶尔会赏赐金银给她,她拿一部分回去,就足以让家里人吃饱饭了。
方九娘不是没想过将父母都接到身边来,结果她父母同时拒绝了,因为不想让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背上养家糊口的重任。
他们无法为方九娘提供足够优越的求学条件,更不能成为方九娘的累赘。
但父母如此,方九娘更想出人头地,让亲人过上好日子了。
出人头地的前提是自身足够强大,上学堂学习更多知识,让自己更出色,更好的为明王效力,这是方九娘唯一的心愿。
读书是很难得的事情。
方九娘隔着布包,摸到了包中装订好的启蒙书籍,心中激动异常。
在去学堂的路上,她发现一路同行的女童多了不少。
“附近只有这一间门收女学生的学堂,陛下都主办了女子学堂,这些迂腐之人,竟然还死咬着牙,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都是借口!分成两边坐不就好了。”
“就是,我们都不介意孩子跟着一个男夫子读书,他反倒先忸怩上了。”
“哼,他不乐意教,乐意的人多了去了!这份钱,总有人愿意挣走!”
方九娘听着路上送孩子的夫人们的交流,心中对京城更加熟悉了。
她原本还想,是不是她在方家村听到的,只有男子被允许入学堂读书,是她记错了。
没想到她没记错,只是因为出了一个主办了女子学堂的皇帝,所以底下出现收取女子的学堂。
“你家大儿不是已经送去读书了吗?又送了小女儿去?没想到你家中如此宽裕。”
“不宽裕,我这是让家中大儿别继续读了,他脑子笨,读了几年也不见背下几本书,哪儿抵得上他妹妹,别看小女今年才七岁,她已经能将四书通读了。”
“天啊,那你家日后岂不是会出个女官?”
“哈哈哈哈,得您吉言!”
方九娘听到这儿,疯狂扬起嘴角,女子学堂之前是明王殿下负责,而明王殿下说了,只要她把书读好,日后明王府属官中必定有她一席之位。
也就是说,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女官了,不用借谁吉言。
在初升的朝阳下,京城中年轻的孩子陆续走入学堂,开始聆听老师教诲。
而百官则陆续走出大殿,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下朝了。
在前方走的几个尚书,脸色都不是太好,有人更是灰头土脸,其中以费有道脸色最为难看。
郭百灵跟在费有道身后,偷偷暗笑,他早上看了好大一出热闹啊。
沈珉玥看着脚步沉重离开的几位尚书,脸色同样不太好看,她叫住了身后准备离开的宗亲。
那位宗亲算是庄高祖叔叔一脉,离现在的沈氏有一段距离了,但是因为庄太宗上位杀了不少兄弟,剩下的矮子里面拔高个,这一脉竟还算比较亲近的。
“皇叔,宗室内部还是无法达成一致吗?今晨陛下的态度,大家也都看见了,难道宗亲要与陛下为敌,站在陛下对面?”
“明王,话不能乱说,宗室永远是陛下的依靠,天下姓沈一日,宗室就会支持沈氏皇帝一日。”
皇叔肃王原本是郡王,后来升为亲王,但他这个王爷名头的含金量比不过沈珉玥的明王,所以在面对堂侄女的时候,肃王的态度非常友好。
但友好不代表不强硬,肃王说话一向滴水不漏,而今也是。
就好比此刻回答问题,好像是回答了,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朝臣都已经软化了态度,开始思考如何帮助陛下收服草原,宗室却一言不发,以沉默对抗陛下所想,这态度可称不上支持。”
“明王为陛下左膀右臂,又是宗亲代表,明王所想,便是宗亲所想。”
说了半天,肃王也没有吐露出一句宗亲支持沈玉耀。
沈珉玥看着肃王,冲他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然后看着肃王告退离开皇宫。
想想驿站那边跃跃欲试,想要夺回王族珍珠的草原王族,再想想朝堂上一个比一个固执的难说服之人,沈珉玥略感头痛。
这是新的困难,远比之前她去方家村查东西要难得多。
只是不知道,面对宗室这种态度,陛下又将如何做?
沈玉耀的做法很简单粗暴,那就是不管宗室。
宗室有什么好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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