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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节(1 / 1)

第三天,沉浸在亢奋中的朱厚照终于决定做一些爹该做的事。因为就孩子的名字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月池翻阅字典,而朱厚照则开始造字。按照洪武爷的规矩,永乐爷这一脉的字辈应为:“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所以,这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字当为“载”,第三字当序土德。只是以土为偏旁的字,哪有那么多好听又寓意深刻的。皇爷于是大笔一挥,决定自己来造。月池看着这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字,只觉眼睛疼。虽说是在为元素周期表做贡献,但也不必这么折腾吧。她道:“大名可以慢慢琢磨,不若先取个小名,叫着再说。”

这又是捅了马蜂窝了。皇爷开始左右为难,就他个人的审美来说,哪怕是个小名,也要不同凡响,可他在民间接触的人,都告诉他,需得取个贱名才好养活。那么,得到什么程度才够呢?

于是,月池就听到,他在小声地叫孩子:“虫儿?小擖?”

稚童两眼蓄满泪水,哭了出来。他又惊得捂孩子的嘴。月池扶额,不能再让他这么带下去了。

第四天,她终于起身,接过孩子的教养之责,至此整个摩诃园方重回正轨。人人走路都带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只有经这么一遭,才会发现有一个情绪稳定又稳重靠谱的上司是多么重要啊。

月池很快就一锤定音,孩子的乳名唤作丹哥儿。朱厚照不解其意。月池道:“‘丹哥时引舞,来去跨云鸾’。丹哥即为鹤的别称。”

“丹哥儿,丹哥儿。”朱厚照念了几次,“鹤寿千年,鸿俦鹤侣,的确是好寓意。”

他将这孩子高高抛起,又接住:“你有名字了,丹哥儿!高兴吗?”

月池:“……快放下!”

她定下了课表,丹哥儿上午读书认字,中午午休,下午玩耍锻炼,晚上回来早早睡觉。

每天清晨,月池就带着这个小糯米团子在桃花林中读书。落英缤纷,红香满地,一大一小或诵读《三字经》,或一起写字,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乐之感。

月池给丹哥儿了一个小册子,只要他聚精会神完成一项任务,她就在他的册子上盖一个小红花,红花累积到一定数目,就能提各种的要求。丹哥儿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本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此更是勤勉,甚至要把玩乐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朱厚照看得啧啧称奇:“这个劲儿,可真不像我。”

丹哥儿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侍奉在一旁的乳娘,出身王府,闻言已是面如死灰,当即就要失态。月池神色如常道:“我的书落在浸月亭了,你去取回来吧。”

乳娘如梦初醒,赶忙告退。月池这才揽住丹哥儿,孩子依偎在她怀里,微挣了一下,又一动不动了。她没好气道:“像你有什么好,没得把先生气死。”

一句似嗔带怨,又将他们带回到柳丝如剪花如染的端本宫。朱厚照失笑:“你怎么还记得。”

月池问道:“是你,你会忘吗?”

他只得赔不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成了吧。早知有今日……”

他扶了扶她鬓边金蝉玉叶簪,早知今日事,悔不慎当初。要是一开始,他没有那么对她,是否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只可惜,木已成舟……

他低头看向丹哥儿:“我听说,你将心愿都攒着,想向你母亲求一个大恩典?”

丹哥儿怯生生点点头。朱厚照拿过他的小册子,随意翻了翻:“就这么点儿花,可求不来恩典。”

丹哥儿极为怕他,一下就低着头,不敢作声。

月池:“……”听听你说得是人话吗?

她抱起丹哥儿道:“这是我定的小红花,他说了不算。说说,想要什么,我来帮你看看,还要多久。”

可不论如何,丹哥儿都不肯开口。他急切地望着门外,却迟迟见不到那个想见的身影,想要流泪又不敢喊出声,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月池心下已经了然,朱厚照的眼中仍带着笑意:“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大心愿。”

他道:“你叫声爹,爹教你一个马上就能记下《三字经》的办法,好不好?”

月池低斥道:“皇上!”

朱厚照按住她,轻声道:“逗逗他。”

丹哥儿这一声爹,叫得格外爽快。朱厚照应了一声,把他圆滚滚的小身子抱起来颠了颠:“好,爹就来教你。”

他将这个孩子带了出去,直到傍晚时分才带回来。丹哥儿彼时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却仍抓着朱厚照的衣襟不肯放:“爹,爹,我数完了吗?”

朱厚照笃定道:“数完了,明天你就能一口气背下《三字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脸上,看见纯然的喜悦,就像天使一样。

月池斜倚在美人榻上,她道:“你已经无聊到,连一个小孩都要费心欺负了吗?”

朱厚照一哂,他懒洋洋地枕在她腿上,他的眼睛也如水洗过一般:“只有你的事,我才会费心。”

第二天,丹哥儿果然没能按时起来,当他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后,急得泪眼婆娑。乳娘道:“哥儿别急,皇爷吩咐了,叫您好好睡呢。”

丹哥儿道:“不是,母亲说了,要是有拖延,就要扣小红花。”

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来,险些摔下来。乳娘忙抱住他安慰道:“您别急,这是皇爷的吩咐,不会有事的。”

提到朱厚照,丹哥儿总算想起来昨天所学的“秘籍”。他道:“快把《三字经》拿过来。”

乳娘不解其意,还要絮叨,却被他喝止。丹哥儿满心期待,打开这本册子,很快,他的哭声就响彻整个鹤举斋。

月池匆匆赶到时,乳娘正在拼命捂住丹哥儿的嘴,她自个儿也急得涕泗横流:“我的小爷,求求您别哭了,要是惊动了人,咱们全部都得完啊。”

丹哥儿的眼泪却越流越多,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发狠咬住了乳娘的手。乳娘的手一时间血肉模糊,她疼得龇牙咧嘴,却放松下来:“咬,尽管咬奴婢吧。您千万别闹出声来,一旦叫人知道了,世子和夫人,咱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丹哥儿的动作一僵,他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乳娘何尝不觉心下酸楚:“您要乖乖听话,要好好活着……还记得世子爷叮嘱您的话吗?等您做了这里的主人,就能把咱们全家都接进来了……”

丹哥呜咽道:“可那要等什么时候?”

乳娘一时语塞,窗外传来月池的声音:“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这一语,好似惊雷一般。乳娘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看向门口,月池缓步入内。自入了摩诃园起,乳娘从未见月池动过一次怒,直到此刻,她仍是和颜悦色,可只要她在那里,就叫人不由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乳娘已是连滚带爬,伏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磕头如捣蒜。而丹哥儿,也已经吓傻了。

月池伸手摸了摸丹哥儿的头:“你想向我求的心愿,就是回家看你的父母吗?”

不提犹可,一提丹哥儿的眼中又蓄满泪水。月池微微一笑:“别哭,我最不耐烦孩子哭了。”

丹哥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再不敢作声。月池似在自言自语:“宗室子弟无数,为何会挑一个父母双全的?”

乳娘忙道:“不敢欺瞒您,实是小公子的八字极好,年柱为根,椿萱并茂,月柱为苗,兰桂腾芳,这是极旺父母的命格,再加上他的相貌有幸生得与您有几分相似,这才得了皇爷青眼……他才三岁,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月池已经听不进她的辩解,椿萱并茂,父母俱存;兰桂腾芳,绵绵瓜瓞。自诩无所不能的人,现在却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格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呢?

解到多情情尽处

虚名算什么,朕说的是真正的仙道长生!

月池来到了菩提伽耶。根据佛经记载, 佛主释迦牟尼出身高贵,却抛却浮华,四处游历, 历经磨难, 终于菩提伽耶的毕钵罗树下得道,证悟十二因缘、四谛法, 修得正觉。菩提伽耶作为佛主证道之所,受亿万信徒膜拜。其被尊称为金刚宝座,乃婆娑世界的中心。自号大庆法王的朱厚照,虽然此生无法亲至天竺的菩提伽耶去朝圣,却能凭借无上的权柄和财力, 在他所居的摩诃园内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圣地。

这所缩小版佛国,按照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载修建, 灵塔壮丽,道树扶疏,不仅供奉着上万座金玉佛像,还有数不清的道教和伊斯兰教的法器和圣物,甚至还有民间俗神。这样的供奉方式,在哪里都是离经叛道,可各大教宗为了争取皇帝这位大信徒, 不仅硬生生忍了,还年年进献宝物, 只求他能更偏向自家一点。

月池一入中心的摩诃菩提神殿,就见珠玉满室,地涌金莲, 耀眼生花, 可居于佛殿中央的朱厚照, 却是难得着素服。他立在宏伟的佛像下,虔诚地拈香祈愿。七宝香炉中,燃着多揭罗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仿佛空谷冷雾。隔着香烟望去,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庄雅,锋锐内藏,温良如玉。

月池驻足,久久地凝望他的身影,忽而道:“陛下富有四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还有何事要求诸神佛?”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朱厚照动作一顿,他回头笑道:“你怎么来了,丹哥儿醒了吗?”

他不提丹哥儿犹可,一提丹哥儿,月池更觉五味杂陈。朱厚照似浑然不觉,他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数了一天佛米,能醒就怪了,这傻小子!”

“他不住地问我,说数完了这些佛米,佛主就能成全他的心愿吗?难怪人说,孩子就是用来玩的。”

这些家常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样的诡异。孩子,孩子,孩子,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忍无可忍:“你那么盼着孩子,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她眼中有火焰在燃烧,几乎是恶狠狠道:“没人会阻拦你,从头到尾,都没人阻拦你。”

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把自己和把她都逼到这个进退两难的份上。

面对她突然的怒火,他毫不动气:“你错了,天会阻拦我。”

月池不解:“天?”

朱厚照幽幽道:“你还记得,那年在茶楼中的誓言吗?”

月池恍然回到了那个傍晚,那她初见唐胄之时,也是她抱回大福的那一天。他留下了她,他们对彼此都做出了承诺。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劳任怨。如违此誓,就让我断子绝孙。”

“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

誓言犹然在耳,情形却已迥然不同。朱厚照覆上她的小腹:“我们都违背了誓言,所以不论我们怎么恩爱,也注定不会有子嗣。”

月池嗤笑一声:“这你也信。”

朱厚照皱眉:“我为什么不信。那一年,你就那么躺在那里,血流不止,那时我是真的后悔……”

月池了然,这又是说他们在一起不久后,他就逼走贞筠,扰得她心神不宁,月信紊乱。他则借机生事,和奥斯曼帝国搭上线,釜底抽薪占了马六甲,叫她的开关大计,为他做了嫁衣裳。

他说得是那样情真意切,深情款款,让人觉得不原谅他,似乎都是一种罪过。

而月池却似笑非笑道:“那么,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为了我的身体,放弃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一个问题,一针见血。“……”朱厚照有心掰谎,可对上她的双眼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池见状轻笑出声:“你我都清楚,无论再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既如此,又何必再说这些虚言?”

她甩开他的手:“你是把你所有的悔意都给了我,可这悔意就跟我在鞑靼时,你写得那堆废纸一样,也就只能看个乐子。要是真信了,我坟上的草估计有都有三尺高了。想必那时,你会更加追悔莫及吧。”

自他们年岁渐长,权柄日重,也更加喜怒不形于色。他们基本不吵架,因为都知道,吵了也没什么用。可到了这会儿,她却又一次失态了。这证明,她已经无法控制情绪,无法冷静思考。

朱厚照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甚至还在火上浇油:“你是怎么了,是那个孩子不合你的心意吗?”

月池一凛,他已经叫来锦衣卫,紧接着,丹哥、奶娘等人在鹤举斋的对话,被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巍峨的佛像低垂着眼,俯瞰着众生。朱厚照听罢始末,只是一哂:“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处理掉这批人,再换一个不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在菜市场上买肉没有分别。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道:“凡事都需要积累经验。这次咱们知道,三岁的孩子已经在记事,原来王府的下仆用不得,下一次就可以换成一两岁的孩儿,再将他抱进来慢慢教。”

耐心陪伴丹哥儿玩耍的人是他,如今轻言决定丹哥儿死路的亦是他。他对丹哥儿的热情,不是源于父亲对孩子的爱,而是主人对新玩偶的兴趣。现在回想,他让丹哥儿不断换衣裳的模样,跟玩洋娃娃有什么区别。

月池喃喃道:“……你究竟有没有心?”

朱厚照失笑:“朕的心何等珍贵,岂能随便容阿猫阿狗进来。我说了,只有你的事,我才会费心。”

月池的心在一刹那静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那么,你是在杀鸡儆猴吗?”

朱厚照笑道:“怎么会?我是为了你着想啊。”

他们携手漫步在佛塔下,午后的阳光如碎金洒落遍地,池中的喷泉如鲜花怒放。

朱厚照柔声道:“你要做的是弑君篡位的大事,手中的提线木偶自当慎之又慎。要是选个聪明的,保不齐会反噬自身,要是选个笨的,又忧心他不知世事,恐坏了你一生的心血。要知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势力和地位,刺王杀驾不在话下,拥立新主也易如反掌,难的是在帝位更替和新帝成人时,如何稳住局面。你要继续深入革新,势必会触动更多人的利益,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这就和我为什么不能动你,是一个道理。要除掉你是易如拾芥,可在除掉你之后,带来的威信扫地,政局动荡,人才断层,勍敌反扑等种种恶果,我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厚照感受到月池手心的冷汗,他握得更紧了:“那可是一群喂不饱的饿狼。他们会想尽办法,利用新帝父系和母系的亲眷、伺候他的老仆、他的后宫、乃至他的子嗣等等,塑造新的权党,削弱你的力量。你身强体健时,或许还能压服他们,可等到你年老体衰时,就不得不低头做人了。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是好呢?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到底隔着一层,没有生恩,就只能靠养恩了。我能替你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好好教养一个孩子,这个不行,就赶紧换下一个。”

他眼见月池的胸口起伏,奇道:“朕不是一心为你着想吗?你怎么还生气了。这样,你要是觉得太慢了,那就干脆把所有候选人都叫到园子里来。苗人把这叫什么,养蛊!让他们自相残杀,留到最后的那个,再来做你的儿子。”

他眨眨眼,扳着手指头数到:“如此算来,差不多……十年、约摸二十年以后,你便能得偿所愿了,这下可教你称心如意了?

月池禁不住在想,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干脆再用点劲儿,索性直接掐死他该多好。她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仍在勉强控制自己。她那晚的举动,既是情绪失控,亦是有意而为。与其让他继续加强军备,彻底扭转局势,还不如让他主动发难,她方能乘势而动。正如他所说,勍敌太多,只要他乱了阵脚,大家便会群起而攻。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一招,不动朝局,只为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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