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苏慌乱奔跑的惊呼声中,明赫已拼命蹬着腿挣脱他的手臂,跳下来如小炮仗一般朝父王直直冲去——实际上以他一个孩子的力气,纵便最快冲上去也帮不了忙。
幸好,一旁的蒙毅已敏捷地稳稳扶住了君王。
明赫这才大松一口气,继续快步跑上殿阶抱着父王的腿,抬头奶声奶气地关心道,“父王,先坐下嘛,您快先坐下!酒喝多了很不舒服的”
君王俯首含笑看着小不点,解释着自己并未醉酒,让小家伙不必忧心,但当他弯腰伸手去摸明赫的小脑袋时,竟摸了个空!
嬴政这才心知,自己脑中虽仍是一片清明,行动却真有些醉了,便依言重新坐了回去,接着,他朝小崽张开了双臂。
跑来一旁正关切看向父王的扶苏,忙面红耳赤闪到一旁,又好心提醒道,“父王,孩儿已长大了您快抱抱小九吧!”
从未醉过酒的嬴政自然不知晓,这后劲极大的改良酒,会让人在醺醺然的状态之下,对空间的判断逐渐出现误差——譬如此刻,他分明自觉意识无比清晰地想抱明赫,手却伸向了扶苏。
赶在君王即将朝蒙毅伸出双臂之前,处于视线盲区的小个儿明赫,已主动抓着父王的纁裳奋力爬到了他膝盖上。
怀中多了个三十多斤的小胖娃,嬴政倒不至于再认错人了,他边将明赫的脸当成后脑勺轻轻由上往下抚摸着,边轻轻笑问道,“吾儿怎的这般晚还来章台宫?可是想寡人了?”
今夜这场宴会,小家伙是一直跟扶苏几人待在一起的,他不过只远远瞟到几眼小崽跟兄长们喜笑颜开的画面,兄友弟恭,甚好啊!
眼下,吾儿定是想寡人了,今夜想来定能成功将他留在章台宫…
明赫这会儿可没空回答呢,他正虚虚眯起眼睛,伸出两只小胖手与君王修长有力的大手抗争着,爹啊,别再薅我的脸啦!
扶苏头疼地上前将小崽抱着调个面,让他乖乖趴在父王怀中,这才开口解释道,
“父王,小九担心您今夜醉酒不适,这才让孩儿一道过来看看,您身子可有不适?可要召夏无且前来?”
原来,今夜君臣们开怀畅饮之时,明赫敏锐地闻出,阵阵飘荡在殿中的竟是美酒香味——后世真正的酒香味,而非往日那种只有黍米香味的“酒”味。
小家伙担心父王喝醉伤身,半夜人不舒服,这才缠着扶苏来章台宫的。
他的嗅觉并未出错,在先秦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制酒工艺均为单一发酵,有酒而无曲,缺乏酒曲引入更多菌源的发酵酒,酒精浓度最多到达七八度的耐受范围,便不会继续再往上增高度数了。
换而言之,列国盛行的黍米酒,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甘醴——带着米香的五六度甜味饮料。
这时期的所谓烈酒,不过是酒精度再高上两度罢了,远未达到后世国际通行的二十度低度酒标准,而如今世人口中的“醉酒”,不过是气血上涌导致面色有些发红罢了。
除了少数连半点酒精也沾不得之人,确会被这十度以下的酒醺得摇摇晃晃,更多“醉酒”之人实则是故意为之,以方便借醉酒之名私斗,毕竟,好酒的燕赵游侠在豪饮数斗后,还能拔剑精确杀人呢。
周礼规定,“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酎,便是将酒反复多次发酵的重酿之酒,度数约摸能达到十多度,唯有周天子能品之以飨神灵。(2)
周王室早已覆灭,列国君王亦不乏效仿周天子者。但再三发酵的“酎”耗费极大,通常十斗只能得两三斗。而粮食酿酒已只能十取二三,若再将酒液抛弃十之七八,在格外爱惜粮食的秦国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故而,秦国君臣们并无人饮过度数更高的“酎”。
今夜这酒说来也巧,当日,张苍拿到邯郸高梁酒方后,发现跟秦酒配方不同的赵酒确实更味美一些,受到启发的他便命人往数堆发酵的高梁里,分别混入稻谷、辣椒、红薯与麦粒。
最后,他发现混入麦粒的发酵堆所产之酒最为美味,便秉承着严谨的态度,又划出几小堆高梁发酵堆,往其中再次混入麦粒,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被铁锅炒干后的发芽发霉麦粒,才能稳定酿出美味之酒。
本该在汉朝才出现的酒曲,就这么被秦国提前解锁了,而整日忙得晕头转向的张苍,并不知道这美酒的度数,也提高到了二十度左右——身为土生土长的战国之人,他压根不懂真正的“醉酒”会是何种反应,只以为喝完有些头晕是忙累的缘故。
这趟宫宴,为趁机在燕国使臣面前炫耀秦国之酒,负责宴会的李斯便径直让工坊之人,将新酒送进了宫。
君臣众人只觉得今日之新酒格外味美甘甜,并无人知晓它会醉人。
自然,这二十来度的低度酒,也绝不会如高度酒那般令人大醉酩酊或是大发酒疯,喝多了的众人,最多会进入半醉状态。
故而,君王听了扶苏之言,依然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吾儿不必操心,寡人此生从未醉过酒,今夜又岂会醉酒?不必惊扰夏无且。”
扶苏却焦眉愁眼地望向蒙毅,怎么办,父王今夜,分明处处透着不对劲啊!
蒙毅身为肩负护卫职责的君王近臣,今夜自是滴酒未沾,正因如此,早在李斯还在殿中之时,他便隐隐察觉今晚的王上与李廷尉状态皆有异,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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