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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1 / 1)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末了,还是解释给她听,“札姆跟我和顿珠一样,也是旺叔收养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是多小啊?十八,十九?”

“十五。”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来的如释重负?又为什么如释重负?

“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亲的,一见你就手舞足蹈,高兴得不行……”

短暂的沉默。

时序问:“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札姆不会说话。”他平静地说。

旺叔收养札姆那年,顿珠还在读小学,而时序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春节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孩,旺叔说是在雪地里捡到她的,冻得浑身青紫,连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医院抢救半天,人是活下来了,就是高烧烧坏了声带,后来都不能说话了。”

所以他们全程不太说话,比划手势,并非是因为旺叔睡着,怕吵醒他,而是因为札姆是个哑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为这样的交谈方式已贯穿札姆的整个人生。

祝今夏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躺在黑暗里,听时序说起从前的事,说洛绒札姆体弱多病、喝牦牛奶长大的童年;说她不听话,染水痘抠个不停,在脸颊上抠出两个小坑来;说旺叔没养过女孩,四年前的春节,札姆初潮,一家子大小男人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时序骑车去山下买卫生巾,回来教札姆如何使用;说开始发育后,他是如何拜托学校的女老师带札姆去买内衣的……

又一次,她发觉自己很爱听时序讲话。他的声音四平八稳,话里却有波澜壮阔的岁月。

奇怪的是,明明是些苦涩的,惨淡的人生经历,被他这么平静地一叙述,又好像没那么苦了,当做睡前故事听居然也挺安心。

“那她现在为什么在家里?不用念书吗?”她打了个哈欠,尾音已近模糊。

时序默了默,刚要回答,就听见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抬头,女人已经陷入熟睡。

他哑然失笑,看到散落一半的被子,抬手默不作声替她重新盖好,收回手时,无意中擦过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痒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小孩一样呓语两声,并未醒来。

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

次日清晨,祝今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旺叔。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天早上,鸟儿一号时序起得早,在厨房做饭,二号洛绒札姆在院子里喂牛,客厅里只有一只宿醉未消的懒鸟还在睡大头觉。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起初停在懒鸟的脚上,然后逐渐上移。

海拔高,紫外线强,祝今夏是被烫醒的。

醒之前正做梦,梦见自己围坐篝火,吃烤全羊,那么肥美一只小羊羔,正往外滋滋冒油。正面烤,反面烤,眼看就要烤好了,画风忽然一转,她成了那只烤全羊,给人架在火上烤。

肉是一口没吃上,人倒是烫醒了。

等她睁开眼来,冷不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有人蹲在炕边,直勾勾盯着她,浑浊的眼珠,呆滞的眼神,一张老脸黝黑发亮、沟壑纵横。

祝今夏尖叫一声,屁滚尿流摔下了炕。

老人也被她吓一跳。

等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场景,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旺叔?”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老人。

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一头稀疏的白发。老人家半蹲在那里,手里拄着拐杖,声音粗哑不堪,口吻却天真至极。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

……这事说来话长。

祝今夏宿醉刚醒,口干舌燥,端起水壶一边喝水一边斟酌如何回答, 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你是我妈妈吗?”旺叔语出惊人。

刚进嘴的水又喷出来了, 祝今夏连连摆手, “我不是。”

“那我妈妈呢?”

“……”

时序并没有提过旺叔的父母,但老人家今年已经八十了,父母大概早已离世。

祝今夏没有接触过阿兹海默症患者, 不清楚这种病是不是受不得刺激, 只好回避问题, 兜着圈子问旺叔找妈妈做什么。

“我给她留了早饭。”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桌上有一盘早饭。木质圆盘里有藏式的青稞饼,中式的小笼包, 一碟红油豆腐乳, 还有一碗酥油茶。

昨晚吐得一干二净, 如今胃里空空如也, 看见吃的, 顿感饥肠辘辘。

旺叔问她:“你是我妈妈吗?要不要吃我的早饭?”

说声“我是”就有东西吃?

残余的理智拉住了祝今夏,为了早饭占旺叔便宜事小,被时序掐死事大。

“醒了?”

一声门响, 时序回来了。

祝今夏松口气,见他手里端着又一盘早饭,还是旺叔同款,自觉伸手去接。

“这是旺叔,你见过了。”时序说, “抓紧时间吃早饭,吃完回学校。”

话音刚落, 祝今夏已经在往嘴里塞第二只包子了。

“……”时序失笑,再看旺叔原封不动的餐盘,“怎么了,旺叔,为什么不吃早饭?

祝今夏一边塞第三只包子,一边小声说:“旺叔在找妈妈……”

时序并不惊讶,熟练地蹲下来哄人吃饭,“他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一回,每天起床都在找爸妈。”

动作熟练地给旺叔系上围兜,他拿勺子喂他,“别用手抓。”

旺叔别开脸,“我不要你喂。”

“听话,张嘴。”

“不要你喂!”旺叔伸手一挥。

老人家脑子糊涂,力气倒是很大,一巴掌打在时序脸上,听着都疼。

祝今夏吓一跳。

时序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耐心道:“好,我不喂你,那你自己吃。”

“我不。”旺叔左顾右盼,“红衣服的女人呢,我要她喂!”

时序走到门口,把院子里喂牛的洛绒札姆叫回来了。

札姆还是扎着两根粗粗的大辫子,穿了身深红色带花纹的藏袍,显然就是旺叔口中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冲祝今夏笑笑,蹲到了旺叔身边,这回旺叔肯乖乖吃饭了,只是吃饭的过程里依然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是我妈妈吗?”

时序说,除了清醒的时候,旺叔谁也不认识了。就连每日陪护的洛绒札姆,他也叫不出来。

他会在吃饭时发火,冲札姆喊:“不许吃!”

札姆问为什么,他就扒着门框往外看,说:“等红衣服的女人回来一起吃。”

也会在深夜里闹别扭,不论札姆如何哄,他都不肯睡,只焦急地问:“蓝衣服的女人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遇见穿白衣服的女人,他常常冲上去拉住不放,把对方吓一大跳。

起初,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时间长了才意识到,旺叔不认得人了,但潜意识里知道,每天为他做饭的札姆穿着红色的围裙,所以吃饭时一定要等她一起。

而每晚入睡时,总有个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哄他睡觉,当札姆换了其他颜色的睡衣,他就焦灼不安起来。

还有白衣服。旺叔的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当年和丈夫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藏袍。

祝今夏拿着半拉包子没顾得上吃,低头看了眼这身在县城买的白色藏袍,忽然间就明白了旺叔为何错认她是母亲。

一旁的旺叔依然不肯好好吃饭,没找到母亲,他似乎越来越着急,又换了个思路。

他问札姆:“那你是我爸爸吗?”

札姆连连摇头。

又问时序。

时序也说不是。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焦虑。

“那你是谁?”

“我是时序。”

“时序?”旺叔愣了下,仔细打量他的脸,可惜最终也没认出来,“时序是谁?”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时序没说话。旺叔又求助札姆和祝今夏。札姆是不会说话,祝今夏是踌躇该说前地科院学者好,还是中心校代校长好,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是你儿子。”时序自己回答了。

祝今夏侧眼不着痕迹看他,洛绒札姆拉住了他的手。

声色如常里,有肉眼可见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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