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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天,六道台上。
云雾缭绕,有六道通天穿云的仙碑耸立。仙碑之上,天空时而晴,时而阴,而只有长久地凝望才会发现,那些云层正以特定的游移演化着玄妙的太极。
杜宝琛忍怒道:“道君,今日我上六道台,只为讨要一个说法!谢隐泽斩无故伤我弟子!”
他站在仙碑外,声音在云雾缥缈中空旷有回响。
在他脚下潺潺活水流经,泛着流光溢彩的银色,哪怕小小的一滴,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庞大灵气。
这些银水似乎有自我意识,它们并不接触地面,而是漂浮在空中。遇到挡在面前的活人就自动分开,在他身后又合为一股。于是六道台上,便是一副这样的奇异景色:河在天上流,人在水下立。
阳光透过银色的长河投射下来,在下方的人们身上、脸上投下变化莫测的光影。
良久,一声叹息,一道苍老慈爱的声音从六道通天仙碑的后方传来,温和问道:“泽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隐泽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被追问得烦了,只冷嗤一声,连解释都不屑。
杜宝琛气得跟醉了酒似的,满脸涨得通红,还要为自己的徒弟据理力争几句,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一声轻笑从旁传来,他抬头,少年眸中闪烁着恶劣和戏谑:“杜长老是第一次来六道台吗?”
杜宝琛说不出话来。一重天在叠月山最山巅的位置,和其他重天都相距甚远,而且只有很少的人有资格来到此处。
——传闻中,此处镇压着梵天宗的镇派之宝,神剑天谴。
天谴剑是自二十年前赤渊袭击云水境造成伤亡后,集全门派之力所锻造。天谴剑出,风云变色,震慑赤渊整整二十年,无魔敢犯。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动静,那象征着天柱不坍,梵天不灭的仙碑竟然出现了一道粗大骇人的裂缝,杜宝琛惊疑不定:“这动静是……”
银水震颤,像煮沸的锅中一样剧烈乱跳,一道声音从仙碑后方传来:“泽儿,速来相助!”
谢隐泽抱剑前行,走了两步,才看见身后的杜长老,扯起嘴角冷淡地笑笑:“走吧杜长老,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能见识到真正六道台的机会了。”
杜宝琛垂到眼角的长眉乱颤了几下,看了眼少年已经自顾自步入的背影,咬咬牙,跟了上去。
在那阵天摇地晃的动静后,一种奇异的音调传入耳中,那像是粗厚的锁链用力绞紧的声音。当真正看见仙碑后方的景色时,他的嘴已经情不自禁张开了。
六道仙碑前,分别悬空浮坐着六道人影,只是笼罩在云端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六道仙碑围绕着莲花状的雪白玉台,莲花如托宝珠,银水在玉台莲心处汇聚成海,海水中漂浮着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剑。
样式古朴,但只一眼,就见人心魂震荡,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尤其是中间的一线青色剑槽,仿佛凝固着刚屠杀过的血渍。
虽名为神剑,却邪气无比,仿佛随时能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抹断你的脖子。
无数道蟒蛇般的寒铁锁将它困在中央,但那剑在挣扎,像一头困兽,用凛冽的剑光在咆哮。
青蛾道君
一道血箭射出, 原是某座仙碑前的长老受不住它的冲击,从浮空的宝座上摔了下来。杜宝琛的眉毛要烧着了,空气中的温度正在急剧升高, 银水沸腾, 中央火光大盛。
二十年前, 梵天宗虽举全宗之力锻造此剑,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和平,一个后患无穷的后遗症却留了下来。
天谴剑不认任何人为主,且带有强烈的杀意, 会逼退所有妄图掌控它的人。哪怕用万物不浮的弱水将其困在中央, 它都能烧尽弱水,突破重围。
——除了谢隐泽。他是仙门女子和大魔的混血,生来就带着凶性, 唯有这种凶性能得到天谴剑的承认, 愿意为他所掌控。
“泽儿,出手!”青蛾道君提声高喊。
仙碑坍塌,一道巨石砸在杜长老面前, 给他砸得头冠歪斜,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身侧的少年足尖一点, 飞掠上半空。
此时天谴剑已经震碎了重重锁链,向着仙碑之外飞去。杜长老刚从巨石底下爬起来,看见这一幕, 目眦欲裂。
若真让它离开六道台,一把没有主人, 且不受控制的魔剑, 不知道要造成多少血流成河!
但它没有机会了。少年长□□浮,似乎在无声生长, 瞳仁赤如鲜血,带有一种恣肆冰冷的狂气,二指隔空一点,定住了天谴剑。
天谴剑发出一声剑鸣,音调尖锐极了,像一只女妖掩面而泣,重重坠回银海。
少年瞳仁中的猩红渐渐褪了,他轻轻落于一瓣莲花上,又恢复了那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仿佛刚才压住了连长老们都束手无策的天谴剑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不相干的人。
没有不过如此的傲慢,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有冰冷。台下的看客看戏般的冰冷。
天谴剑从不认主,只臣服于强者。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天资。
谢隐泽不知在想什么,这时才像刚刚回神,注意到了他。
“杜长老,你还在这儿啊。老东西们现在忙着修复莲台,你可以过会儿再继续告状。”他抬步走人,想起什么,顿了顿,“哦,抱歉,你也是老东西。”
杜宝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离开了。
他知道了六道台的秘密……
梵天宗有一把随时会失控的魔剑,在这把剑的威胁下,所有纠葛都无足轻重。
天谴剑的暴/动过去,六道台又恢复了原本平静的模样。仙碑巨大的裂缝愈合,莲台破碎的银海收拢,被震乱的太极和雾气也重回寂静。
雾气中走出一个人来。
这老人发须皆白,笑时满脸和气,一袭朴素的青色的道袍,臂挽拂尘。素色袍角、白发、拂尘都飘飘垂落在地,从云雾缥缈中来,真如仙庭老君降世,洒下遍地福泽。
“道君。”谢隐泽眸光浅淡,将溪雪剑悬于腰侧,垂眸行礼。
“唉……唉!你这孩子,年纪大了,就与爷爷不亲近了。”青蛾道君摇摇头。
“年幼时承蒙道君教养,泽方能懂礼仪廉耻,能被师尊看中收为徒弟,有今日的修为和风光。”谢隐泽一字一句,一丝不苟道。
“我听闻,前段时间你和晏缈的女儿成了婚。看看你,都长大了。那个找爷爷要糖吃的小人儿,一转眼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谢隐泽沉默着。
“岁月易逝……不错,岁月易逝。”他喟然感慨着,声音里满是惆怅。
“那小姑娘,你还喜欢吗?”他转而问。
“不讨厌。”谢隐泽避重就轻地说。
“这门姻亲是晏缈私自做主,未曾与我商议,你二人都成婚我才知晓此事。”老人语气不满,又看了看他,“若你不愿,我和他说一声,退了这桩婚事。”
少年微抿唇,不知在思索什么,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缩,又缓缓舒展,良久,他吐出一口气。
“女子若是被退婚,不好另嫁。”语气硬邦邦的。
老人语气慈爱:“旁人或许如此,但北溟公主名声在外,求娶者甚多,不必担忧此事。”
谢隐泽张了张口,又寻了个理由:“再说,我也到了年纪,不是她也会是别人,都是一样的。”
青蛾道君没有再多过问,不过顺口一问,他内心未必就有多关心。马上的,转到了真正的话题。
“最近天谴剑异动频繁,马上宗门大比了,仙门齐聚的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乱子,泽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隐泽无动于衷地站着,凝视着银海中翻滚的烈焰,置若罔闻。
老人见状,幽幽叹息一声:“当年……”
当年两字一出,少年乌黑的睫羽猛然颤了颤。
“当年大夔动乱,你母亲作为王室旁系,为躲避灾祸来到梵天宗,我们都看出她已有身孕,劝她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听了多少遍这个故事,他的内心依旧翻滚如风浪中的海面。喉结狠狠一滚,身侧的手指蓦然收紧。
“可她不答应……”
青蛾道君叹气:“不错,她不答应。她分明知道大夔王室作为朱雀后裔,生子十分艰险,孩子血脉凶煞,可她执意要生下你。泽儿,你可知为何?”
谢隐泽:“别再说了……”
青蛾道君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爱你,她不忍杀你。她虽然只是大夔的旁系,可腹中胎儿却有着至为纯粹的朱雀血脉,你出生时就携带烈焰,将自己的母亲焚烧致死。”
攥着衣料的手指紧到极致,五指根根泛起苍白,猩红渐渐蔓上少年清澈的瞳仁。
“住嘴,老东西!”他戾气陡然深重,五指如钩,转身朝着老人脖颈袭去。然而捉住的只是一个幻影,真正的青蛾道君早已不在此处。
“泽儿,你又失控了。”
雾气中,这道声音似乎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荡着回音。
“你最近可是频繁使用神火了?”
少年抿唇不答,站立原地,压制着心中快要暴走的杀机。
那不是他……他不想不受控制,他不想变成怪物。
老人的回声传来:“朱雀神火虽然是你大夔遗脉一族的天赋,但它若是真的对你好,我又怎么会不允许你使用?”
“从小我就让你泡进蛇池,用万蛇蛊压抑你血脉中的凶性,可你却如此轻易破戒。”那道声音严厉起来,“难道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惨剧了吗?”
少年闭上眼睛,过了良久,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抑下去,他睁开眼眸,虽然全是血丝,但瞳仁的颜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淡漠说道:“事急从权,情非得已,不会有下次。”
老人满意道:“不错,你是个乖孩子。”
谢隐泽不语,上前一步,挽起衣袖眼也不眨地在手腕上割下深深的一刀。
鲜红热血肆意流出,滴进了银海之中。沸腾不止的银海立即突兀地静了下来,海中央躁动的天谴剑像终于被喂饱的猫儿,乖巧下来。
他突兀地想起乔胭。想起天山脚下,她为自己的伤口彻夜不眠地照顾了整夜,唇瓣被他咬出伤口,还嘴犟地说是不小心摔的。
她其实不用那么心焦如焚,因为他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习惯了忍耐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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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胭身体半养利索的时候,去了一趟藏书阁。
出门时玉疏窈在槐树下练剑,身形随风,花随剑动,意形皆美。
“小乔,你身体刚好,怎么就乱跑?”她收了剑,似乎要朝自己走来。
“早就没事啦师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乔胭皱了皱鼻子,趁她没过来,脚底抹油跑出了槐院。
梵天宗的藏书阁在二十三重天,因仙门大比将至,宗门上下各有忙碌,因此人迹比往常清冷许多。
藏书依着年代不同、地域不同,类别不同,共分十八大类,乔胭要找的夔史在最无人问津的角落,金丝楠木书架积累着厚厚的灰尘。
恰逢一窗天光,窗上的菱花切割着远处秀丽的雪雾和翠山,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开脆薄的书页,宣纸在她莹白的手指映衬下,古旧而泛黄。
【大夔,二十年前九州东隅最强盛的国度,国京温暖如春,槐树常开不败,世称槐京。】
【壬申至壬戌年,大夔连年大旱,颗粒无收,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大夔朝官特向仙门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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