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陆云铮刚满十八岁,接了宗门任务,追杀一只作恶多端的大妖到了北溟冰海之畔。好巧不巧,那是乔胭第一次离开鲛宫,到海边游玩。
一人一妖在海岸上缠斗数日,斗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陆云铮险胜一招,即将将大妖斩于剑下时,那大妖开始求饶了。
“无非就是知错悔改,再也不害人的那老一套。但他杀人太多,这招对陆哥哥没用。那妖撕破了脸皮,说他藏了数百童男童女当储备粮,若他死于此处,那些孩童也会死掉。如果想要他如实告知孩童的藏身地点,那就要打个赌。”
这个赌是:以海边的礁石为界,双方背对对方各走一百步,一百步后,同时转身攻击,输者甘愿赴死,而他也会将孩童的藏身地点写于衣襟处,确保哪怕自己死亡,陆云铮也能得到结果。
谢隐泽顿了顿:“我猜,他答应了。”
乔胭点头。他一声嗤笑:“他就是这种正直到迂腐的人,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先救别人。”
陆云铮太正直。正直在他相信了一头妖会遵守承诺,实际上,那头妖转头只走了三步,就开始攻击他了。
他身受重伤,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了对方最后一击。临了翻开妖的衣襟一看,根本没有童子童女的藏身地点,那妖从南到北被追杀了三个月,哪有去捉童子的余裕。只有陆云铮这样的傻白甜会信。
“然后,他重伤落进了海中……”
“不是。”乔胭摇摇头,“大妖被他击杀之后化为了原型,小山一般,他觉得尸体腐烂在海边会污染海域,想着把它拖走,但是太重了,反被拽入了海中……”
谢隐泽声线平静:“像他会做的事,只是凑巧遇见了你。”
乔胭似乎在笑,声音很轻:“不是凑巧。那天是我特地挑选,第一次浮上海面的日子。养大我的嬷嬷,她说我若是在那天浮出海面,就能见到我命中注定的人。”
乔胭救了他。于是从那年开始,他每年都会来北溟看他,哪怕是她出嫁前的一夜。
隔着珠帘翠幕,她看见烛光投射出来的他的影子。他在鲛宫外徘徊了一整夜,以为乔胭不知道,其实乔胭知道,她一直看着。
如果陆云铮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好了,他若能问出来:“小乔,你要不要随我走?”
乔胭抛弃鲛宫都要跟他走,而不是别无选择嫁给谢隐泽。
天亮了。乔胭房间的烛光熄了。他站在屋外,轻声说:“小乔,谢师弟天资高,模样好。你一定会有一段美满的好姻缘的。”
他终究没说。
于是乔胭在那一刻决定,前所有往事尘封心底,再也不提起。
说着说着她忽然有些心情糟糕。谢隐泽微微侧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乔胭在穿衣服了。
他放在膝头的五指紧了又松,片刻后,开口:“在整个梵天宗,只有玉师姐没有因为我是魔族而区别对待我。”
哦,还有个乔胭。但是乔胭的理由比较清奇,新婚夜,她的新郎坐在床边幽幽看着她,虎口若有若无地掐着她的脖子,笑意不抵眼底,问:“公主嫁给我这么个和魔族混血的杂种,内心是否千般悲切,万般不甘?”
当时乔胭怎么回答来着?
——“烂锅配烂盖,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下就给谢隐泽哽住了。
“我每次进步,只有师姐会夸奖我。每次受伤,只有师姐会送来药膏,所以,我只待师姐好。”
乔胭穿好了衣服,嫌冷,把他没来得及穿的外套披上了。
“这很难得。”她说。
谢隐泽回眸看她:“是吧,你也觉得,这种不含偏见的对待很难得?”
乔胭轻轻笑了下:“可你能记住这些恩德,挂念于心,也很难得。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升米恩斗米仇者比比皆是,谢隐泽能记住年少时这份温情,在后来屡次三番回报于玉疏窈,也是一份世间少有的纯粹。所以原著中他的人气一骑绝尘,甚至压过男主陆云铮。
他不是好人,但知恩图报。不良善,但恩怨分明。他的爱和恨都是极致的,能让人感受到的不是他杀人如麻的癫狂,而是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极深的细腻。
谢隐泽微愣。直到乔胭走出好远,转头催促,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慢吞吞跟上了她的脚步。
晚风起,寒意升,少女微凉的发丝随风送来香气,他抬头看见乔胭纤细的背影。下意识的,快走两步,跟上了她。
落日裹挟着烂漫的灿金色云霞,坠入深红如血的天尽头。
快接近雾楼的小院时,乔胭的嘴忽然被他捂住了。
“有人。”他凑近她耳尖低语,吐息的温热贴着肌肤递出。
如果那人是雾楼,谢隐泽必然不会如此警惕。在天山脚下,还有谁会悄无声息潜入这间小院?
谢隐泽修长的手指竖在薄唇前,乔胭点点头,知道这是要保持安静的意思。她朝他打手语,意思是你进门,我断后,但谢隐泽不知是误解了她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打算,根本没听她的。
他抄过她的膝弯,把人抱了起来,像只猫儿那样轻巧地跃上了屋檐。
潜入的魔族刚好进到院中。院里还有一人,是消失了一个白天的雾楼蹲在水缸前,不知水缸里有什么,他看得无比专注,连那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魔族青年的眼眸中闪过嗜血之色,映衬得他本就赤红的眼眸鲜艳如血,锋利的匕首无声出鞘。就在他即将刺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大惊回眸的瞬间,利索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乔胭坐在院墙上,晃了下修长的小腿,纳闷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多半是发现了山门只是虚设,来刺探情况的先行者。幸好发现得及时,若让他平安回去,下次来的就是吕霜了。”谢隐泽把尸体搬到院落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他抬头,朝她张开手臂,无声地表示要接住她的意思。乔胭说:“不用。”轻轻从院墙落下,落于地面。
谢隐泽在她落地后,慢了半拍收回手。
血河横渡
“雾楼, 你在看什么呢?”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头也不回,搞得乔胭也心生好奇了。雾楼道:“我在找潜进来的小虫子。”
乔胭走过去探头看了看, 水面中倒映出来的不是她, 也不是蹲在水缸边的雾楼, 而是山门前的景象。
魔族大军退居结界之外,可连日的灵气乱流如刀风刃已经磨灭了他们的耐心,整个族群都在躁动着,朝着山门的方向眺望。
换成是乔胭, 在那么极端的环境里待上半个月, 火气比他们还大。
这是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雾楼可以看见整个漱冰境内的所有角落。难怪当时远在天山下,都能知道赤渊魔族来了自家门前。
“雾楼, 我说你啊!下次这种方便的好法术能不能早点说?我们在找人, 用这个该节约多少时间啊!”乔胭大声嚷道。旁边的谢隐泽也沉默了。
雾楼的指尖在水面点了点,画面刷的又切换了,跟乔胭前世刷手机一样。这次切换到了一处山脚下, 羊驼在悠然吃草。
“我忘了。”他说。
谢隐泽打量他片刻,笃定道:“你不是忘了, 你是故意不说。”
雾楼:“……”
乔胭:“这我可要说你了,雾楼,你太过分了!”
雾楼自言自语起来:“人老了就是惹人烦了, 在这里待了一千年,从来没人陪我多说说话, 我都不知道, 原来我这么不识好歹,这么讨人厌……”
这絮叨的, 真有点孤寡老人的意思了。乔胭这才想起他只是长得年幼,实际年纪比自己爷爷还大,见他萎靡原地,颇有点伤心的背影,她竟也觉得无措起来。
尴尬地挠了挠脸,乔胭慢慢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哎呀,别伤心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见水中场景切换。这回不是天山,也不是山门外,而是一条血色无边无际的长河,河中挣扎着无数蠕动的影子。定睛细看,乔胭后背一麻,差点整个人炸开——这些在血河中沉浮哀嚎痛苦的,竟然是一具具白骨。
“这是什么地方?渗人得慌。”
“哦……这是冥河。我死后形成的这方秘境,存在时间太长了,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和很多奇怪的地方连通了。冥河就是其中之一。”
据雾楼所说,冥河万物不浮,但它是从南方离开漱冰境的唯一途径。血河上方无法御剑飞行,只能乘船横渡。若一艘船想要通过这条河抵达彼岸,河中的白骨骷髅就会满怀着对活人的妒忌不断拖曳船身,直到大船侧翻,船上人和他们共同沦落冥河,永不超生才能消停。
看着血河中浮沉的新鲜尸体,显然,正是被留下来的倒霉蛋们。
“这个人。”谢隐泽忽然开口,指着某个无神仰望天穹的白骨,“他身上是梵天宗的服饰。”
雾楼:“哦,之前是有一队人从这里路过了,原来就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乔胭和谢隐泽对视一眼,她追问:“之前是多久之前?你看见他们之中的领头人了吗?有什么特征?”
“之前就是之前,两天还是三天我忘记了。领头的是两个年轻人,一青衣带斗笠的女修,还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修,不过也不全是你们宗门的人,还有别的校服,像南边活下来的聚在一处了。”他语气中有种对生命很漠视的态度。不过对秘境之主来说,这些人本就无关紧要。乔胭和谢隐泽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得了他的青睐。
乔胭又问了他具体特征,终于确定无误,离开的就是陆云铮和玉疏窈等人。难怪小boss找寻多次,却没有影踪,原来是已经离开了。
谢隐泽冷不丁开口:“那这些被拖下去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用普通方式横渡血河的可能性极小,白骨难缠,它们锋利的骨头也能悄无声息将船底凿破。只有一种情况,当它们顺利从船上拖曳了一个活人下来,分食活人的愉悦会短暂转移注意力,令这些东西消停一阵子。
没有人想被拖下去,只有拼了命地往里挤,可地方就那么点大,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谢隐泽看着那些木讷的新鲜浮尸,若有所思道:“总有人会下去的,不论是否自愿。”
雾楼点头:“不错,丢他们下去的就是那位白衣修士,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音未落,乔胭倏然打断:“怎么可能?陆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求证似的,她看向谢隐泽:“他是你同门师兄,你也知道他不会那样做,对吗?”
谢隐泽淡淡道:“我不了解他。但如果是我,我会那样做。没有必要保护所有人的安危,吃力不讨好,只要自己在乎的人能活下来就行。”
乔胭心头有点堵闷,但也知道,他说的正是事实。从漂浮在血海中的浮尸就可以看出来,大都是外人,没几个本宗人士。很难不说这是一种特意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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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心绪不宁,到了深夜,返魂香又悄无声息侵袭了她的梦境。
她又看见了那个女人。这一次是比雪夜更早一点的时候,她还怀着孕,而场景竟然是重莲殿上。
她爱穿热烈的红衣,在雪夜那次,也披着一件赤红的大氅,所以乔胭总觉得她是个性格很热闹的人,其实不然,每一次见她,那清丽的眉眼间都凝聚着不散的沉郁。
分明怀着孕,却分外清减,连指尖都苍白到透明。
乔胭听屋檐下的侍卫说,这重莲殿现下由九位长老把守,一只小虫子都爬不出去。
“不过,我看乔晏渺倒是经常来?”
乔晏渺就是流泉君,那时他尚未继承掌门位,别人对他也不用尊称。看着从下重天上走来的修长人影,乔胭心下悚然——这该不会就是她父母婚后分居的原因吧?
这老东西心上有人,不是她娘,而是另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而且这女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听到流泉君唤那女人:“帝姬。”
继续看下去,乔胭又推翻了猜测。
别的不说,她前世那么多偶像剧不是白看的,男女之间有没有情愫,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而对眼前的女人,流泉君态度很怪异。
说是公事公办,又有一丝奇异的关怀(虽然他关怀别人时也面无表情)。说关心呢,又太过冰冷。
流泉君说:“他已经放弃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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