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两下把李化吉扛上马车,原本想将她恶狠狠地抛到紧急铺上狐狸毛皮软垫的座位上,给她个教训吃吃,可是想到她怀着身孕,谢狁又只能憋着闷,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去。
他谢狁竟然也会有沦落到如此憋屈的一日,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故而谢狁那话就说得冷嘲热讽:“先是一个李鲲,再是一个王之玄,李化吉,你挺会勾引人啊。”
李化吉从软垫上爬起来,不落下风:“我与李鲲曾差点定亲,还兼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论先后,他在你之前,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至于王之玄,我要不要请大司马回忆回忆,当初是谁叫我去讨好他?今日能有他无私相助,我可还得谢过大司马提前为我铺好路。”
想到正是因为王之玄,谢狁差点既要失去娘子还要失去孩子,正是后怕不已之际,李化吉这话,可真是往谢狁心肺上戳。
谢狁吐出声:“你说得对极了,今日我若不好好折磨他们二人,恐怕都对不住我这正宫的身份。”
李化吉高声:“你敢?”
谢狁冷笑:“我有何不敢?他们敢撬我的墙角,就别怪我撬了他们的骨头,把他们脊骨都打折了。”
他披头散发,乌发垂落黑袍,露出惨白的脸,乌青的眼底,更显神经质。
这副模样由不得李化吉不信。
她背后冒着冷汗道:“你若敢对他们动手,我就……”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谢狁就道:“恨我一辈子?你已经这般恨我了,我也不在乎你多恨我一些。还是你打算去死?你才一条命,却要救三个人,你是不是该掰指头算清楚,你这条命,究竟该用在谁身上合适?”
李化吉最恨的就是谢狁这点,他掌握了她的弱点,就不顾她的情感和尊严,肆无忌惮地用她在乎的人来逼迫她就范,好像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可以掌控她一辈子。
李化吉道:“谢狁,是我求李鲲收留我,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知道,在面馆里是我先认出了他,与他攀旧日的交情。他还不敢带我走,是我叫他‘好哥哥’,求他看在过去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我和他说,只要他肯带我走,我就是他的。”
谢狁被她说得理智尽失,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可是这可恨的李化吉丝毫不示弱,居然还对他露出了个笑。
这个漂亮的笑过去有多牵动他的心神,此时就有多刺痛他的眼睛。
李化吉攀着他的手臂,即便吐字艰难也要这般说:“遇到王之玄时,我也这般求他的。你忘了吗?你之前还因为这生了气,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个。恰好王之玄对我心里有愧疚,所以答应了。”
“你打折了他们的脊骨有什么用?对你坏的是我啊,要背叛你的也是我,他们没用了又怎么了,天下多的是男人!我回去就找其他人,我天天勾引别人,给你戴无数的绿帽子压死你。”
谢狁咬牙切齿:“你找死。”
李化吉脆弱的脖颈就握在他的手中,他只要稍微用些力,就可以折断她的脖子,让这张可恶的嘴再也吐不出那些恶毒的话语,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再也勾引不了别人,只能乖乖地属于他一个人。
可是。
可是。
谢狁盯着李化吉:“你有本事,就找到你可以勾引的男人。我杀了他们,再把你用铁链关起来,给你送饭,伺候你沐浴的都是婢女,我倒要看你还能勾引谁。”
他松开手,李化吉脱力倒地,太久呼吸不畅导致她猛咳不止,谢狁不想管她,觉得叫她多受回罪,才能让她多长记性。
可是那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提起茶壶,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时,他还冷冰冰地说了句:“别咳死了,你死了,我找谁给我生孩子去。”
李化吉直接拿起茶盏,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到了谢狁的脸上去。
她道:“恶心。”
“恶心?”谢狁怒极反笑,“现在倒是嫌我恶心了?你忘了我抱了你几次?我多少次把能让你怀孕的东西留在你的身体里?那时候你不嫌我恶心,现在嫌我恶心?迟了!”
李化吉被他说得赤红了脸,恼羞成怒:“是,要怪就怪那时候我如此愚蠢,竟然还会对你这种人抱有期待,以为只要尽心尽好妻子的职责,将你照顾好,你总会顾惜到逢祥小舅子的身份,饶他一命。我真的是大错特错!”
谢狁一愣,大怒:“你那时候也是为了李逢祥,对我千依百顺?”
他还以为李化吉的虚情假意,只是在平阳之后,用来麻痹他好逃跑。原来,竟然是更早么?
李化吉反唇相讥:“不然呢?难道你以为真得会喜欢你?谢狁,你做梦。狗会对打它骂它的主人摇尾垂怜,可我是人,不是狗,你用先王和伏皇后的人命恐吓我,又用逢祥的命威胁我,我被迫吃了逍遥散,稀里糊涂与你在一起,还要被你扇我的……胸和臀,我在你身边过了什么好日子,我失了智才会心悦你。”
她说到后来,因为实在委屈,明知掉眼泪有伤气势,可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下来。
她梗着脖子与谢狁作对时,能把他气个半死,可是当她哭了的时候,谢狁那些怒火反而就被泼了盆冷水似的,消了。
他再也来不及计较那些哄骗,反而束手无措起来,他想为自己辩解:“逍遥散是母亲要你吃的,后来我也惩罚了喜娘。”
“可你也未惩罚你母亲,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微不足道,所以能为我惩罚喜娘,已经是对我好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谢狁道:“可后来我也说了,我有法子助你在谢府站稳脚跟,不必再瞧任何人的眼色,包括你的婆婆。”
“话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不也是你用来威胁控制我的手段?”
李化吉满脸是泪,却还要冷笑,叫她看起来又惹人垂怜又高贵无比。
“而且别只顾着辩解这一点啊,谢狁,还是连你自己都知道,其余那些你辩无可辩,实在过分?”
谢狁默然不语。
李化吉又道:“你说话啊,谢狁,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狁半垂着眼睑,忽而低笑了起来,薄薄的眼皮抬起时,露出的目光是那般癫狂:“那又如何?若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你怎会是我的妻子?又怎会怀上我的孩子?”
他半倾着身子,向李化吉那儿靠去,手掌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那里什么都没有,既听不到孩子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孩子的体温,可是那里确确实实有了他的孩子。
他和李化吉的种。
这个孩子有着他和李化吉的血脉,会长出与他们相似的五官。
李化吉再不喜欢他又如何?只要这个孩子存在,她就休想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谢狁缓慢地摩挲着李化吉的小腹,像是要将他们的孩子的轮廓勾勒出来,摸得李化吉毛骨悚然,隐隐有些恶心。
谢狁道:“现在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们一起好好养育这个孩子,日久生情,你总会爱上我。”
李化吉毫不犹地啐了他一口:“你做梦。”
谢狁阴沉着神色看着李化吉。
李化吉道:“人心就这么点大,你要对李鲲和王之玄下手,我于他们有愧也有情,下半生都要拿来怀念他们,实在没心思理会你。”
谢狁狠声道:“你敢?”
李化吉大声道:“我怎么不敢?是你要让我对他们有愧,是你要让他们凋谢在他们最风华正茂、对我又最好的时候,这样的他们,对我来说就是天上那轮照明的圆月,我不怀念明月,难道怀念你吗?”
李化吉冷笑:“你尽管用铁链锁住我,我看你锁不锁得住我的心。”
谢狁今日被李化吉连番惹怒,原以为怒火早已烧尽,却不想她还是能这般挑起他的怒气。
谢狁指着李化吉,颤声道:“你好,李化吉,你很好。”
李化吉点头:“我一向知道自己有情有义,不劳你夸奖。”
谢狁瞪了李化吉会儿,确信当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含着怒气敲着厢壁吩咐谢炎:“把王之玄放了。”
谢炎诧异, 低声问道:“当真要放?”
谢狁看向李化吉。
她跌坐在柔软的狐狸皮毛的软垫中,因为方才与他的拖拽挣扎,此时发髻松散, 绺绺乌发蜿蜒至脚踝, 她偏过头, 垂首低泣,晶莹的泪珠爬过白皙的脸庞, 挂在小巧的下巴上,滴滴落到卷皱起的布料上。
谢狁的心被她的泪水泡得又酸又软。
若是李化吉与他吵,他就板着脸教训她。
若是李化吉只和他哭,他就冷着脸坐在那儿,等她哭够了,冷静了, 再和她讲道理。
可是现在李化吉与他又吵又哭, 反而把谢狁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原本就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
不, 不能这么说, 如果这样说,反而是抬举了谢狁。
如果谢狁只是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倒也罢了, 他完全可以将与他人相处的经验套仿到李化吉身上, 尽管男女心思不同, 但总不至于将李化吉逼到这地步。
谢狁的问题在于, 他缺少的根本是与人保持亲密关系的经验。
他与父母的关系岌岌可危。
他与他的兄弟之间, 五郎恨他, 也就不多说了。二郎四郎虽与他合作, 却也是因为血缘和利益作保, 故而不必他经营什么。
他与谢灵、谢炎以及那些将领之间更不用说,他是个大方的上峰, 军衔和银子大笔赏下去,自然有人称颂他,愿意追随他。
可是这些经验在李化吉身上失灵了。
他像拉拢下属那样接近李化吉,恩威并施,去吓她,逼她臣服,又大方赠她金银,让她亲近他。
但李化吉还是在他面前,哭得那么可怜。
谢狁声音发僵:“放了。”
马车外马声嘶鸣,继而是马蹄踏尘的嘚嘚远去之声,应当是谢炎领命去放王之玄了。
在那远去的马蹄声里,谢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变得轻柔和缓:“别哭了,我已经听你的话,把王之玄放了。”
李化吉道:“还有李鲲。”
谢狁道:“他在客栈里,等我们到了,吩咐一句就是。”
李化吉‘唔’了声,还是维持着那个避人的姿势,并不因为谢狁的行动而给予他好脸色。
谢狁在旁坐了会儿,便觉得很不自在。
他与李化吉本就话少,常常相顾无言,只能各自做事,之前他便微有不满,可那时就算言语是少的,肢体却亲密,他找不到闲话与李化吉讲,就总是抱她亲她,感受到她在怀里发颤,却还是大着胆子笨拙地回应,也觉得那是十分亲密的交流。
这让他很欢喜。
而不是像现在泾渭分明地坐着,不相干得叫谢狁分外煎熬。
谢狁想了会儿,还是挪身过去,谁知他才动,李化吉便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却有坐过来之意,便也不假思索地往边上挪了挪,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保持距离。
谢狁看出来了,心底比愤怒更甚的情绪叫心酸。
他也和李化吉较上劲,她要躲,就偏要伸了手将她揽回来,李化吉急得都被他逼到了角落,本来就纤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挤在厢内夹角处,谢狁瞪着她。
此时马车缓缓放下速度,已有了要停止的意思,两人瞬时反应过来,这是到客栈了。
李化吉看了他眼,迅速矮身躲过他的手,脚踩地衣,预备下车。
谢狁扬声道:“继续行驶,不准停。”
于是刚放缓了速度的马车,又咕噜咕噜地转起了车毂。
李化吉回首,瞪他:“到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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