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趟再来时,两人便偷偷塞给她一些东西。
穆兮窈看着那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一看便是书册的玩意儿,一脸纳罕,但听得两位婶子说这可是市井坊间流传的好东西,让她有闲时务必仔细瞧瞧,她便也笑着收了,转头让小桃收进了箱笼里,一道带回京城去。
不管怎么说,也是两位婶子的心意,待回了京城,她便找机会翻出来好生研读一番。
及至二月底,一切收整完毕,大军终是准备踏上回京的路程。
前一日晚,岁岁看着一屋子的箱笼,疑惑道:“娘,我们要去哪儿?”
“回家。”林铎摸了摸她的脑袋,“爹带你回家,认祖归宗,成为真正的林家姑娘!”
回家?
穆兮窈抿了抿唇。
穆家算是她的家吗,她还有家吗,毕竟如今于穆家而言她已然是个死人了。
她并不想回去,可那些该讨回来的,她也该连本带利,通通同那些曾经欺辱过她和岁岁的人讨回来!
凯旋
大军出发的当日, 晴空万里,士卒们情绪高昂, 丝毫掩饰不住即将归家的欢喜。
因着不便,穆兮窈和岁岁并未随大军一道走,而是行在前头,由林铎派的几个人一路护送至京城。
这次回京,穆兮窈并未将将军府伺候她的几个奴婢带走,她们都是掖州人士,让她们背井离乡, 穆兮窈到底不忍心, 便言她一人也能照顾好岁岁,不必再寻伺候的,一道赶路反是麻烦。
穆兮窈和岁岁离开将军府时,天还未亮, 林铎是先将她们母女送出了城,再返回来统率大军的。
离开时, 孟管事抱着尚且睡眼惺忪的岁岁,眸中含泪,颇有些依依不舍。
府中知晓当年真相的并不多, 孟管事便是其中之一,是林铎亲口告诉他的, 自那之后孟管事就真心奉穆兮窈为侯府的女主人, 对岁岁这个小主人也是百般疼爱。
可这才过了没几日,她们便要离开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孟管事自是心下难过。
他亲自将岁岁抱上了马车,在将军府门口望着她们离开,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仍久久站在原地没有回返。
几万大军回京,行进自是慢些,虽说穆兮窈也刻意命人放缓了赶路的速度,常是在前头的县城州府多停留几日,让岁岁能与爹爹好生团聚一番,但最后还是比林铎一行提早了三日抵达京城。
马车驶进那宏伟高大的城门,穿过冗长的门道时,穆兮窈掀开车帘往外望,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个她曾经费尽心思想要远离的地方,她终究再次回来了。
入了城内,长街两侧摊肆密布,各色幌子随风飘动,吆喝声此起彼伏,京城繁华迷人眼,穆兮窈看着趴在窗框上看得眼花缭乱的岁岁,恍若看到十二岁那年随升官的父亲进京的自己。
那时她也曾心存希冀,盼着在此寻一个如意郎君,摆脱穆府过安稳日子,可却没想到后来却如坠深渊,经历了那般苦难,如此悲惨地死去。
但索性,上天眷顾,让她重来了一回,而今看来,觅得的结果倒也不算差。
依林铎的安排,他并未让穆兮窈母女立刻住进安南侯府,而是在附近盘了个无人居住的小宅子,暂且将她们安置于此,毕竟林铎还未抵达,若她们此时大张旗鼓入了侯府,势必引来不少注意,届时就怕有人对她们不利。
虽说是个不大的宅子,但胜在雅致,里头物件也齐全,林铎还提前命人寻来两个婢子,名唤红缨红莲,十二三岁的模样,低眉垂首,像是头回伺候人,想来底子也干净。
穆兮窈牢记着林铎的嘱咐,这几日都和岁岁待在这宅子里未曾出去,直到大军入城的当日,她才带着岁岁去德胜门迎接大军凯旋。
岁岁很是高兴,坐在马车上一个劲儿问穆兮窈,“娘,我们是要去见爹爹吗?”
“对,娘带你去见爹爹。”穆兮窈摸摸岁岁的脑袋,“一会儿我们坐在楼上,你便能瞧见爹爹领着好多好多人,自街上而过了。”
岁岁顿时高兴地手舞足蹈,她已有好几日不曾见着爹爹了,还有二叔,表叔。
正当她迫不及待地去掀车帘,想看看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抵达时,马车却是猛地一歪,倏然停了下来,岁岁身子不稳,一下自座椅上摔落,幸得红缨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
“怎的回事?”红莲不由得问道。
车夫的声儿很快传来,“夫人见谅,后头那辆车硬生生挤上来,小的也是没有办法。”
穆兮窈将车帘掀开一个小口,往外瞧了一眼,大抵晓得了是怎么一回事。想是因着后头那马车上来得突然,他们这厢驾车的车夫眼见两车要擦碰,慌忙将车身一转,往外避了避,结果便斜着横在了路中,挡了后头那马车的路。
两车便双双被迫停了下来。
“这是谁家的车,怎的这般蛮横!”红缨忍不住嘟囔。
然她话音才落,穆兮窈就听得外头有人嚷道:“还不让开,竟敢挡了我家姑娘的路,回头有你们好看!”
这嗓音略有些耳熟,穆兮窈不禁秀眉微蹙。
“这……你也不能蛮不讲理啊,不论你家姑娘是何人,也不能这般直冲上来,若是伤着我家夫人和姑娘该如何是好。”
车夫看不得这婢子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回嘴,却见那婢子冷哼一声,“你家夫人和姑娘算个什么东西,实话告诉你,坐在这车里头的可是未来的安南侯夫人!若耽误了我们姑娘去迎接侯爷,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未来的安南侯夫人……
穆兮窈微微一怔,见岁岁好奇地欲去掀车帘,忙将她拉回来,对着岁岁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万万想不到,还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回京的第四日,她便在此处遇见了她那位姐姐。
听那婢子的声儿,当就是她那姐姐的贴身侍婢百秀,亦是那个前世梦中听命活生生用白绫勒死她的人之一。
穆兮窈默了默,旋即低声对着红莲道:“吩咐车夫,让便让吧,教她们先走。”
红莲颔首,掀帘向车夫传了话,车夫闻言虽心有不甘,但主子都这般说了,他也只能照做。
见那厢黑着脸乖乖给让了路,百秀面露得意,上了马车便道:“倒还算是个识抬举的,想是听说姑娘您便是未来的安南侯夫人,心生畏惧,毕竟看那马车,简略朴素得紧,当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不敢招惹姑娘您。”
懒懒倚在车壁上的女子斜眼看来,“废话多了些,还不快走,若是赶不上,唯你是问。”
这话听似动了怒,但百秀了解她家姑娘,此时眉宇间揉着几分笑意,便知方才那阿谀奉承的话对她很是受用。
她忙道了声“是”,吩咐车夫快些赶路。
两车交会的一瞬,一声甜甜的“娘”蓦然飘进穆兮筠耳中,她精神一怔,一瞬间陡然想起了那个孩子。
她那个天生下贱胚子的妹妹生下的女儿。
思及穆兮窈,穆兮筠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若非她,她哪至于拖了那么多年才终于得偿所愿能嫁予安南侯。三年前穆兮窈毁了她布置好的一切后,她原以为没了机会,不曾想萧贵妃却突然召她进宫,言无意得知了当年之事,定会为她做主,不教她受委屈就这般失了清白。
当真是老天都在帮她。
若是穆兮窈那个贱人还在庄上,她定不会饶了她和那个小丫头的性命,免得她们坏了她的好事。倒也算她运气好,就这般逃出了庄子,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她派去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
一群没用的废物!
穆兮筠撇了撇嘴。
罢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穆兮窈那蠢货压根不知她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眼见穆兮筠的马车走后,穆兮窈才吩咐车夫放慢速度继续向前,复又行了一段,前头几乎是水泄不通,今儿万人空巷,京城百姓可谓悉数来瞧这凯旋的盛况。
马车是驶不过去了,穆兮窈和岁岁只得下车,步行前去,红莲替穆兮窈戴上了幕篱,红缨则抱着岁岁,一直在暗中护送母女二人的护卫此时也行到明处,围在两人周围,一路将她们送至烟雨阁。
烟雨阁与德胜门相距不远,位置是极好的,从高处往下望,大军进城的盛况可谓一览无遗,不少达官显贵一掷千金便是为了在临街的窗前求得一席位置。
穆兮窈也提前派人去定了位,却是得知视野最好的三楼早早被人定完了,余下的只有二楼。
可二楼并无雅间,也无隔断,只在窗前放了几把座椅而已,侍从询问穆兮窈意思,穆兮窈倒也无所谓,只消能让岁岁看见她爹爹,二楼也是好的。
抵达烟雨阁,在伙计的指引下,穆兮窈抱着岁岁上了二楼,她们的位置在中间,左右坐着不少举止端庄,衣着雅致的妇人,当都是些高门大户。
京中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平素多有走动,香会筵席总有碰面的时候,故而鲜有相互之间不识的,再不济也能有几分眼熟。
可骤然来了张生面孔,且那妇人还戴着个幕篱,抱着个没见过的孩子,神秘兮兮的,不禁引得不少人都纷纷侧首往这厢看来,心下猜测起这是哪家的夫人,毕竟能在今日这烟雨阁订的起位置的,决不可能是寻常人家。
正当众人忍不住暗暗捉摸之际,就听得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与欢呼声,穆兮窈抬首望去,猎猎军旗飘扬,一行队列穿过城门,气宇轩昂,出现在百姓们面前。
欢呼雀跃之外,人群中满是掩面喜极而泣之人,穆兮窈看见队列中的小六倏然睁大眼,对着路边那大抵五六岁的小姑娘拼命招手,亦有不少士卒,在看见三年未见的家人后,双肩颤动,终是忍不住用衣袂去擦簌簌而落的眼泪。
自然,亦有那些望眼欲穿,却寻不到归人的……
穆兮窈微微垂眸,就听得岁岁坐在她怀里激动地指着外头道:“娘,爹爹,爹爹在那儿,行在最前头的就是爹爹……”
闻得此言,穆兮窈定睛看去,便见那人一身银白铠甲,神采英拔,俊美无俦,这通身的气度和英伟的身姿,惹得不少夫人姑娘纷纷掩面,面露羞怯。
穆兮窈承认,这个男人的确是惹眼得紧,纵是身负那“克妻”的恶名,仍是能成为不少京城贵女的梦中情郎。
也难怪她那姐姐费尽心思都要成为安南侯夫人,能同时得了这般卓越俊朗的夫君和享不完荣华富贵,倒是极配她那姐姐的野心。
穆兮窈思忖间,就听得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语气中带着几分嘲笑,“这孩子怕是疯了吧,谁都敢认,那可是安南侯……”
她没说什么,只摸了摸岁岁的脑袋,柔声道:“去,喊得再响一些,你爹爹或是没有听见。”
见娘这般说,岁岁点点头,登时自娘亲怀里跳下来,踮着脚,扒着那窗子用吃奶的力气,扯着嗓子大喊。
“爹,爹爹,二叔,表叔……”
岁岁喊得越响,楼内便越是骚动,那些贵妇贵女们看穆兮窈的眼神是愈发鄙夷起来,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这女子怎的也疯癫成这样,难不成还以为安南侯是自己的夫君不成。
难怪不曾见过,怕不是个神志不清的,才不好放出来见人。
然正当周遭传来些许低低的嗤笑时,长街之上,安南侯却是勒马幽幽而停,抬首往这厢看来。
此时,三楼雅间,坐在窗前的穆兮筠心都停了一拍,因着安南侯看向的正是她这个方向。
也不知是不是侯爷提前看过了她的画像,这会子才会一眼认出她来。
她登时羞涩地垂下眼去,心下雀跃不已。
而二楼,见安南侯循声看来,众人只道这妇人怕是要出丑。
却不想那戴着幕篱的妇人却是淡然起身站至窗前,毫不畏惧地与安南侯对视着。
当真是疯得厉害。
众人不由得去观安南侯的神情,便见他神色如常,却是未走,只垂首解下了缠在马脖颈上的红绫,打了几个结。
这是要做什么?
不少人疑惑之际,安南侯复又抬首看来,下一刻手臂高举,那红绫在满街百姓的注视中,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稳稳落入了烟雨阁二楼窗内。
应当说,是那妇人手中。
众人不由得面露错愕,尤是在看见安南侯在抛出红绫后对着那妇人抿唇轻笑,眸色温柔,旋即轻夹马腹,复又朝前而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街巷间顿时议论纷纷。
三楼的穆兮筠同样白了脸色,这才发现安南侯压根没在看她,也并非对着她笑,至于那红绫,他究竟是抛给了谁!
“楼下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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