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对这般子糗事,那是断不敢拿出来说的,可林铮向来心大,糗不糗的,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程焕静静听着,也不接话,直到身后人的声儿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没了动静,他方才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低眸,神色复杂。
军营医帐。
穆兮窈醒来时,天方大亮,她盯着熟悉的帐顶,嗅着其间弥漫着的药草味,便知她撑过来了!
她扯了扯唇角,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手指微动,便觉周身无力,也不知睡了多久了,四下安静得厉害,静得令她有些不适应,按理说,就算是清晨,可周遭那么多帐篷,住了那么多病患,总该有些许说话声和咳嗽声才对。
她心下纳罕,在小榻上复又躺了一会儿,待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便扯了搁在一旁架上的外衫穿上,扶着屏风桌案,缓慢地走出帐去。
可眼前的情形却令她一瞬间愣了神,医帐周遭空空如也,原本密集扎驻的帐篷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若非还有一些衣物及篝火灰烬残余,穆兮窈怕不是会以为那场疫疾是她做的一个梦了。
她到底睡了多久,难不成久到那些患病的士卒都已经痊愈离开了?
她怔忪间,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挎着竹篮朝这厢而来,那人以布巾蒙面,见得站在帐外的穆兮窈,面上一喜。
“瑶娘,你醒了,当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来人正是赵婶。
赵婶快走几步,上前来扶她,“外头风大,你方才醒转,身子正虚,赶紧回去躺着。”
穆兮窈听话地随着赵婶入帐去,坐在小榻上,喝着赵婶替她倒的热茶,顺势问道:“婶子,我是不是昏迷好几日了,没想到我竟昏睡了那么久,久到这四下的帐子都已经拆了去,想来定是有不少人痊愈了吧。”
赵婶从竹篮中端药碗的动作一滞,她拧了拧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方才缓缓开口道:“瑶娘,其实……那些人不是痊愈了,是去了别处?”
“别处?”穆兮窈疑惑不已,“去了哪儿?”
赵婶面露难色,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罢了,我便同你说实话吧,眼下军营里的疫疾根本没能得控,反而愈发厉害了,每日都有几十人被送进来,抬出去的尸首也能有十几具,这地儿已然容纳不下,侯爷便下了令,在城中另辟了一块地方,将那些患病的士卒尽数挪了过去。”
“这疫疾怎会未能得控呢!”穆兮窈放下碗,骤然激动起来,“二公子难道未将念草采回来吗,我难道不是服了念草才会好的吗?”
赵婶摇了摇头,“那念草……也不能说全然没有疗效,可似乎也只对一小部分人而已,小六和你一样,服了念草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可那老常却是没能活下来,我还是亲眼看着他被盖了白布抬出军营去掩埋的呢……唉,可怜他还未去老娘坟前祭拜,娘俩便要在地下相聚了。”
穆兮窈双唇发白,怎也不敢相信,那念草竟起不了效用。
不对,不可能才对,那药方上确是十五味,也确有念草,难不成是她记错了,那到底是哪一味错了呢?
她神思恍惚间,就听得帐外蓦然传来鼓声,鼓敲三响,外头紧接着喧嚣起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震得桌案上的药碗都在砰砰作响。
赵婶被这般子动静吓得不轻,忙快步跑出去查看,再回来时,已是面无血色。
“瑶,瑶娘,萧军攻城了……”
穆兮窈闻言双眸微张,但很快又缓缓垂下眼去,她像是认命般稍稍叹了口气,唇间溢出些许苦笑。
根本变不了!
她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疫疾是,攻城也是。
她实是愚蠢,天意恒常,岂是她能够轻易左右的。
她做的一切,到头来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因萧军攻袭突然,打了掖州一个措手不及,故而林铎并未出城应战,而是命人死死守城,在城门之上放箭投石,暂退了第一波来兵。
及至第三日,林铎才率两万人与对方四万人应战,又很快仓皇退回城内,死伤百余人。
这番狼狈交战令掖州百姓深觉形势不妙,而今疫疾肆虐,军营亦有几千人病倒,且尚且不知还会有多少人染疾。
掖州可谓自身难保,萧军此时进攻,分明是趁人之危,连素来用兵如神的安南侯都有些难以招架。
只怕此次,掖州危!
穆兮窈在医帐养了五日,身子便已好了大半,终是可以走出帐去。
她很惦念岁岁,但听赵婶说,萧军进攻那日,安南侯便派人将岁岁送回了将军府。
倒也好,那厢或是更安全些。
既得见不到岁岁,穆兮窈转而去了军营灶房,可还未入内,便险些与一人撞了满怀。
她定睛一瞧,是帮厨李婶,见她背着个沉甸甸包袱,穆兮窈疑惑道:“婶子这是要去哪儿?”
李婶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眼,拉过穆兮窈凑近道:“瑶娘,看如今这形势,只怕是不好,城内的百姓已然逃了不少,我劝你也赶紧回去接了岁岁,逃命去吧。”
穆兮窈眉头一皱,却是一把扯住要走的李婶,定定道:“不,侯爷会胜的,侯爷定会击退萧军,打赢这场仗,婶子,您要信他!”
城中的百姓也就罢了,若连军营的帮厨都选择逃跑,那定会低迷士气,紊乱军心!
“我……我……”李婶为难道,“唉,我不是我不信侯爷,只是……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不敢拿他们的性命去赌,瑶娘你也知道,打仗这事,孰胜孰败,谁能说得好呢,最后苦的不就是我们这些百姓嘛……”
李婶的一席话令穆兮窈一时无言以对,她说得并没有错。
她终是没再坚持,缓缓松开了手,任由李婶疾步而去。
她之所以敢这般笃定得说出那话,不过是因着她知晓梦中的结局。
可李婶还有那些奔走逃窜的掖州百姓不同,这场战役,与他们而言,事关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们不敢心存侥幸。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呢。
若她并不知结局,也仍会选择相信安南侯,选择留下吗?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令穆兮窈怔了一瞬,她发现她竟无法准确地给自己一个答案,她会因着相信他而留下吗?
她……不知道……
穆兮窈长叹了一口气,不再思虑这个令她头疼的问题,她转过身,却是滞了步子,视线陡然对上了几十步外,遥遥望着她的男人。
穆兮窈面露诧异,她不知他究竟在那站了多久。
今日的他看起来颇有些不同,一身玄黑铠甲,颈系红披,将他衬得愈发挺拔威仪,平日里更多的是忖着他安南侯的身份,然今日穆兮窈眼前的,却是威风凛凛,上阵杀敌的定远大将军!
他一双眼眸漆黑若深不见底的幽谷,紧紧定在她的身上,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穆兮窈读不懂的东西。
她低身,冲着他所在的方向深深福了福。
城门哨所方向鼓声再起,这回是五响,意味着情势危急,兵临城下。
她眼看着男人不着一言,就这般默默折身离去,不知怎的,心揪了揪,忍不住向前小跑了几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不成是想对安南侯说些什么,可以她的立场和身份,又能说些什么呢。
鼓声又起,一声急过一声,很快营中将士便列队准备出征。
演武场上扬起的风沙掀起穆兮窈的裙摆,她静静观望了片刻,就有一小卒跑来,道侯爷吩咐此处不安全,让他们送剩下的帮厨和大厨们回将军府,那厢自有躲避之处。
听得将军府几字,穆兮窈回过神,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她的岁岁,一会儿战起,外头炮火连天,她怕不是要被吓着。
她随着小卒而去,和几个大厨和帮厨婶子一道坐上马车回了将军府。
岁岁正在巷子口同小月儿玩,这几日,本和她一道玩的其他几个孩子都走了,和他们的爹娘一块儿。
最先走的是本在关禁闭的阿旺,他娘带着他走的可快可急,离开的时候,阿旺还讨厌地冲他们吐舌头,说什么掖州要打仗了,城快破了,若是留下,你们就要被敌军杀死了!
岁岁不懂什么是打仗,也不想走,她只想要娘,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娘了,比那回娘去岑南还要久。
她问军营的赵婆婆,赵婆婆先说娘有要事,后来又说娘病了需要养病。
娘病好了吗?究竟何时才能回来,她真的好想好想娘啊。
想起娘,岁岁又难过得不想玩了,她托着小脑袋坐在侧门的台阶上,就见得一辆马车幽幽在她面前停下。
她仿佛听见一声“岁岁”,抬头看去,就见得一个身影自马车上跳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岁岁懵了一瞬,旋即紧紧抱住那人的脖颈,放声大哭起来。
“娘……”
听着岁岁撕心裂肺的哭声,穆兮窈心疼不已,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岁岁,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岁岁埋在娘亲颈间,抽抽噎噎道:“岁岁……好想娘……岁岁以为娘不要岁岁了……岁岁想去……想去找娘……但大黑咬着岁岁衣裳……岁岁不能去……”
“岁岁莫哭,是娘对不起岁岁。”
穆兮窈愈发歉疚起来,但眼下实在不是母女团聚叙旧的时候,待岁岁哭声稍缓,她便提了提面上的布巾,将岁岁抱进府去。
这段日子她哭得着实多了些,要不是有布巾掩着,只怕早就花了脸上的黑粉,教人瞧出端倪。
这黑粉,还是她选择留在医帐后用帐内的药材自己研磨的。
虽是有黑粉,不过今日之所以面覆布巾,还是怕她的病还未好全,不小心传染给岁岁。
府中,孟管事尽数齐聚剩下的仆人,让身边的小厮将他们分批带去府内可供藏身的暗室。
穆兮窈随意扫了扫,还选择留在府上的不足半数,瞅见那厢站着的徐婶,她忙带着岁岁上前。
“婶子,你们怎的没走?”穆兮窈问道。
徐婶往身侧瞅了眼,“我与你叔商量了一番,决定不走了,更何况,他行动也不便。”
穆兮窈看向徐叔,徐叔跛了条腿,听闻是从前去山中砍柴摔坏的,徐叔叹声道:“我这副样子,本已做不了什么,承蒙侯爷收留,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不然只怕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如今掖州危急,就算我已然废人一个,也要同剩下的掖州百姓们坚守到最后,才不算辜负了侯爷的大恩!”
徐婶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穆兮窈心下感动,亦也敬佩,她再度在人群中扫了扫,剩下未走的,大多不是来不及走,而是不愿意走。
他们或是眷恋将军府,或是不舍他们土生土长的掖州城,即便危在旦夕,也还要留下,守住这个家。
孟管事派的人将穆兮窈和徐叔徐婶十几人,带到了偏远院落的一个暗室里,还告诉他们,里头提前存了食水,不必担心挨饿,且暗室另一头还有出口,危急时刻从那儿出去,能抵达掖州城外的一座山,说不定能寻到生路。
暗室寂静,不消半个时辰,便隐隐能听见炮火轰鸣,兵刃交接的声响,众人提心吊胆,一时间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穆兮窈抱着岁岁坐在角落里,捂着她的耳朵,生怕吓着她。待了大抵三个时辰,徐婶便站起身,将桌上冷透的窝头分食给众人吃。
众人哪里有吃东西的心情,穆兮窈也未曾说什么,将窝头撕开喂给岁岁吃,岁岁昂着脑袋,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娘,我们为何要待在这儿?为何不出去?”
穆兮窈愣了一瞬,柔声道:“因为……因为外头有许许多多的野兽,有吃人的豹子,有虎,有狼……你可曾听见外头的炮仗,那便是打野兽的,待将野兽都赶跑了,我们便能出去了。”
岁岁似懂非懂,这里好黑,她不喜欢这儿,便又问道:“娘,那我们何时能出去?”
孩童天真又软糯的声儿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暗室里盘旋,却令那气氛愈发压抑沉闷起来。
岁岁这个问题,他们都想知道,他们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出去,是否还有出去的机会!
穆兮窈摸了摸岁岁的脑袋,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很快,很快便能出去了……”
她知道的。
可她只知掖州不会沦陷,却不知这仗究竟要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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