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悯心不免一愣,回神后立时寻着水浪追出去。
“兄长,”府青拽住他,垂眸望向风浪渐平的海面,黑沉沉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出半点情绪,“不必追了。”
悯心闻言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微笑着轻拍府青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即便是追到它也定然无法杀它,趁它身负重伤时修补法阵才最要紧。”
语毕,他便再次捏诀修补法阵。
而府青定定望着海面,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那影子察觉到他的目光,飞身朝他扑来,原是想抓起他的手腕看看掌心里那道伤口深不深,但纠结一阵后终是不敢,只默默抓紧他被水打湿的衣袖。
他不太明显地用余光睨着涟绛,攥紧被割开的那只手。
尽管修补法阵对悯心而言并非难事,但府青仍然留下搭手相助,回到居处时已是翌日正午,一日中日光最盛的时候。
他没管一直黏在身后的人影,自顾自纵身跃入湖中,借寒冷的湖水消去浑身热意。
他泡在湖中眯眼打了会儿盹,睁眼时环顾四周都未见涟绛身影,便想许是觉得无趣回去了。
这样也好,管它什么因,不相识便不会有果。
他这般想着,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末了觉出腰间没有被紧抱的感觉,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他五指微蜷,面色沉冷几分,提起承妄剑便往不归山去。
昨日东海事发,除他以外,悯心也托青鸟给春似旧带了信,但直到此刻,春似旧都未露面。
悯心未得回音,心里难免担忧。他本想亲自去找春似旧,奈何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尚未解决,便只好托府青去看一眼。
府青刚走出没几步,衣袖便被拽住。
他停步回身,只见身后云雾般缥缈的人影重又将百花时绑在了颈上,正捧着红线另一端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抬起眼皮,扫一眼涟绛,又垂眸望向百花时。
涟绛低着头,以为他不解这是何意,犹豫片刻后试探着将百花时塞到他手里。
府青无意握紧百花时,于是掌中红线被湖畔的风吹落在地。
涟绛眨眨眼,捡起红线再次塞进府青手中。
府青垂眸望着他,再次任由红线从掌心里滑落。
涟绛怔然,终于意识到府青并非是不小心没握住,而是根本不想握住。
须臾,他弯腰将百花时捡起,但这回没再不识趣地递给府青。
他难过地想:就这么讨厌我么,连话都不愿意与我说。
府青却在此时牵过了他手中的百花时,眉眼间冻结的冰霜消融不少,语气也不再那么疏远冷清:“本事不小。”
涟绛嘴边浮起笑意,明白府青是在说昨日,揉着耳垂羞涩道:“是你教得好。”
“你究竟想要什么?”府青注视着他,眼神犀利不少。
涟绛微微上扬的嘴角僵住,眼中笑意也渐渐淡去,低声答:“不要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想要你长命百岁,想要你回来。
府青眉心一跳,倾身去解系在涟绛颈间的红线。
“等等!”涟绛抓住他的手,几近哀求,“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赶我走。”
府青动作微顿,随后道:“绑手上也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百花时缠绕到涟绛手腕上,指腹不小心蹭过肌肤,触感滑腻。
他微抬起眼皮,心道原是个娇生惯养的。
涟绛未察觉他一瞬间的不悦,愣愣地抬着手问:“你看得见我?”
“一点点,”府青颔首,疑心他不知缘由,少见的补充道,“昨夜你碰了我的血,因而显出一点轮廓。”
涟绛闻言轻轻“啊”了一声。他眨眨眼,正欲感慨龙血竟有这般奇效,却听府青说:“你体内的龙息虽然微弱,但仍旧可以与龙血相合,所以我才能看见你。”
涟绛脸皮发烫,半晌说不出话。
府青却当他是佯装懵懂,逼近他问:“一万年以后,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起始(4)
涟绛无法回答。
说是爱人却三番五次伤害残杀,说是仇人又反反复复耽于柔情。
好在府青约莫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强求得到一个答案,见涟绛不言他便不再多问,心想总归是万年以后的事,到那时他也许会有另外的身份。
那日之后,府青没再提过让涟绛回去,但也没有与他有多亲近,只是与看不见他时一样,视他如空气。
可纵是如此,涟绛也已心满意足。
他不求府青能喜欢他,只求能在他身边多逗留些许时间。
若是可能,他甚至希望府青的这一生便是观御的一生,自由、快活,闲时无所顾忌,入湖打盹,忙时可托青鸟传信,请好友前来相助。
即便三界中,再不会有名唤“观御”的人出现,他也再不会与观御相逢。
境中岁月流转飞快,转眼又至酷暑时节。
天热时府青易犯懒犯困,常化作原身躲进湖中,便是连悯心来找都疲于起身,只懒懒地掀起眼皮,翻身趴到亭子边,示意他有事直说。
每当这时,涟绛便坐在亭子一角,卷起衣角脱下鞋袜赤脚玩水,怔怔望着水面涟漪想事。
扶缈说死魂是身死之人残念所化之魂,有几世便有几个死魂。
涟绛偏头望向浸在湖里的懒龙,心想观御的死魂应该是两个,除却观御执念所化,还有一个当是府青死后残念所化。
但府青此生无拘无束,逍遥快活,二三好友常伴身侧,涟绛着实揣摩不出他有何执念。
那边府青见涟绛又望着自己发呆,稍感不悦地偏开脸。
悯心微感讶异,明显地察觉到近些时日里府青身上多了些许生气,也较先前平易近人许多至少不再和以前一样遥不可及。
他欣慰地笑笑,问:“阿青最近可是结交了什么好友,我看你开心不少。”
“不曾。”府青斜睨他,脸上细微的不悦之情消失不见,又回到从前那副冰冷的样子,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天下更无任何事物能让他动容。
悯心温和一笑:“再过几日便是似旧生辰,到时我会在宫中设宴,你记着带他来玩。”
府青抬眸,而悯心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还有事要处理,改日再来拜访,之后便转身离开。
涟绛眯眼目送悯心走远,暗自思忖想府青的执念或许与悯心有关。
而据他所知,悯心最终死于大婚之日,但其中细枝末节,世上并无记载。
他正想得出神,手腕上系着的红线忽然被拽动。他在这动静里回头,见身后府青咬破手指滴血喂给诏和花,并无半分搭话的意思,便想是不经意间扯到的。
毕竟府青一直都当未瞧见他,而他知道自己暴露以后也没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守着。
他稍感失落,长舒一口气平复心绪后迈步走向府青,没话找话:“它怎么只长叶子,不开花啊?”
府青扭头,淡淡瞥他一眼。
涟绛磨磨蹭蹭地挨近他:“但晚些开花也好,养精蓄锐,说不定花期还能更长一些。”
“嗯,”府青终于有所回应,话里有话,“最好永不开花。”
涟绛一愣:“可它若是不开花,便不会生神智。不生神智,那你便要一直养着它。”
这回府青没再接话,只垂眸看一眼涟绛。
涟绛纳闷不解,但思来想去终还是决定不多问——府青已经足够讨厌他了,他不想再让府青感到厌烦。
府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再次低头看向池中的花。
这诏和花起初是女娲所养,后来女娲避世不出,才将它交给扶缈照顾。
他问扶缈,诏和花为何久不开花,扶缈但笑不语,他便去问女娲,而女娲亦未现身。
他思索良久,想是诏和花牵扯到天机,扶缈与女娲才讳莫如深。
他跪于女娲神庙里,换种法子问道:“如是花开,是吉是凶。”
女娲神像前摆着的签筒抖了几抖,掉出一支竹签,上书:大凶。
既是大凶,那最好是永不开花。
府青抬眼望向平静无澜的湖面,疑惑不解的是扶缈为何要托他照顾诏和花。
而涟绛见府青不说话,忍不住捏着耳垂偷瞄他,疑心是自己方才问得太多又惹他不快,琢磨良久还是憋不住小声地问:“你生气了?”
府青回神,淡声道:“没有。”
许是他说话时面色凝重,涟绛并不相信他口中所言,反而低声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问便是。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府青没听清,倾身过去“嗯”了一声。
“你别生气,”涟绛拽他的袖子,“日后我再也不做你不喜欢的事了,也不说你不喜欢的话。”
府青站直身子,眼神幽暗。
即使涟绛不说,他也猜到了一万年以后他与涟绛的关系。
因为龙息,还因为除了这种关系以外,再没有人会让自己卑微至此。
但此时的他并不爱涟绛,于是恶劣地拆穿道:“你很喜欢我。”
涟绛身子一僵,但紧接着便抬头迎看向他,承认道:“是。我喜欢你,很喜欢,特别喜欢。”
“我不会爱任何人。”
府青盯着他如是说。
闻言,涟绛抓着府青衣袖的手越攥越紧,将上好的布料都揉出褶皱。半晌,方才轻声道:“我知道。”
府青半垂下眼皮遮住黑沉沉的眸子,语气平淡:“知道就好。”
涟绛眨眼,心被扎出密密麻麻的小窟窿。
那日之后涟绛能感觉到府青更加疏远他,有时甚至过分到连话都不愿意听他说,避他如避洪水猛兽。
府青又开始赶他离开,偶尔主动搭话都是劝他莫要耗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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