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踉跄几步跌坐在榻前,玄柳绝不会放过沈万霄,他这一走,只怕是有去无回。
“都怪我,”松晏五指插进发间,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都怪我,是我没照顾好他要是、要是我早点想通,早点来找他就不会出事,都怪我”
“这屋里没什么打斗的痕迹,观御应当是自愿与他们回九重天的,”风晚眉头紧皱,回头见松晏脸色惨白,眉心红莲花钿忽明忽暗时错愕地睁大了眼,三步并作两步仓促上前,“九转红莲咒!这咒不是已经解了吗!?”
“不对,不对”风晚喃喃自语,摇着头连连后退,“怎么可能观御怎么可能为了你舍弃半个神魂不可能!”
“观御本就一身疯骨。”有人在这时缓缓走进屋里。
松晏怔怔抬头,只见门口有一人背着琴挺直而立,白衣赛雪,墨发高束,花纹繁复的面具彻底将面容遮住,整个人都裹得严实,唯独立领外露出的那一截脖颈,肤色是不常见阳光的古怪的白,其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认得这人,上回止戈便是扮作了他的模样。
“楼弃舞。”风晚强装镇定,内心惊涛骇浪难平。
楼弃舞慢条斯理地将琴搁下,自顾自斟茶,嗓音温润如玉:“涟绛死时,他将一半神魂放在奈何桥上,往后只要那一半神魂未死,他便不算是死过。九转红莲咒,自然就不得解。”
“不可能!”风晚当即反驳,“若封印未解,他又怎能召出勾玉弓!?”
楼弃舞极为轻浅地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勾玉弓是涟绛召出的吧?若不是观御,你以为就凭现在的他便能压制住勾玉弓里的魔气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睨向松晏:“若观御没做什么,你以为他又怎会拿到凤凰羽,耀青石,与九尾狐骨?”
松晏浑身发冷,只觉得再往前半步,便是悬崖,是粉身碎骨。
“以前血海伤过你,”楼弃舞略作沉吟,回想旧事,“他将你丢进血海,所以里面才会有你的碎骨。至于那只凤凰——
涟绛,你当真全都忘了?”
松晏一瞬间如坠冰窟,那些做过的梦,梦里翻腾的血海,还有被血海撕碎的赤金羽翼,一幕幕重回眼前,交织成凄厉诡异的画面,踩着他的经脉肆意起舞,将五脏六腑都扯碎。
“你想说什么?”他定了定心神,竭力将那些画面甩出脑海。
楼弃舞指尖轻叩桌面:“我来是想救你,劝你莫要再重蹈覆辙。”
“涟绛,他能为三界舍弃你一次,为苍生舍弃你娘亲一次,便也能再舍弃你第二次,第三次。”
“你胡说!”松晏气息不稳,双眼几乎爬满血丝。
楼弃舞无所谓地耸肩:“随你怎么想,你若是想知晓一切,去找花迟便是。”
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如今魔骨异动的厉害,寒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行刑
九重天,神狱,莲花台。
时颂提剑立在长阶旁,望向长阶尽头偌大的莲花状玉台时眼里不禁多出几分不忍。
这莲花台是罪神领罚的地方,上头不知淌过多少神仙的鲜血,玉石打磨而成的莲花花瓣都被染得发红泛紫。
他长叹一气,抬头见九重天灰蒙蒙一片,并不似往日那般明亮,不由得想兴许是今日它也觉得难过。
那日在人间,手底下的人说找到沈万霄时,他与清行皆是一愣。
毕竟以沈万霄的修为,他若是有意躲藏,那这三界之中还真不一定能有人找到他,更遑论他身边还有鬼王、凤凰等人相助。
他们顺着消息找去,在忆迟居瞧见沈万霄时,沈万霄也不逃,反而慢条斯理地将一封书信压到花盆底下,随后旁若无人地从两人经过,直到踏出门,见两人并未跟上,这才回身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还不走么?”
时颂摸不透他,清行也摸不透,只好讪讪地跟在他身后回到九重天。
“陛下这回是真动怒了,”清行扫了一眼长阶下前来观刑的神仙,连声叹气,“殿下这回恐怕”
时颂也跟着微微叹气,继而仰首看向莲花台上空四尊慈眉善目的佛像:“若没记错,上次来这儿,还是涟——”
“嘘嘘嘘,”清行连忙捂他的嘴,“将军慎言呐!”
时颂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话堵在嗓子眼里,噎得他难受。目光落到莲花台正中被金色铁链牢牢锁住的人身上时,顿然更觉压抑。
底下的神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沈万霄耳力好,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我说殿下还真是糊涂啊,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九重天,偏偏要忤逆陛下下界。”
“老夫听说殿下下界,是为了那人。”
“这他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阴魂不散?”
说话的人忽然住口,抬眸正对上一双尤为冰冷的眸子,便打了个寒颤往旁边挪了几步。
沈万霄缓缓收回视线,颈间缠绕着的金色铁链悬住头颅,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哥!”一道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自阶下传来,他微微侧目,只见耘峥着急忙慌地跑来,却又被莲花台前的侍卫拦住。
耘峥这番动静不小,众神纷纷扭头朝他看去。
时颂便也跟着回头,看清耘峥面容时目光微顿,继而拱手朝他行礼:“五殿下。”
“你别啰嗦了,”耘峥瞥他一眼,“快些让我进去,我有事要和我哥说。”
时颂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万霄,正欲开口,天际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小五,不可胡闹。”
耘峥猛然回头,见玄柳缓步走下云阶,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但如今众神皆在此处看着,他纵是有心,也仍有忌惮,不敢当众冒犯帝王,是以最终只能憋屈地喊上一句“父王”。
玄柳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耘峥抬头,这才看见他身侧同行的人,心下难免一惊——阅黎,她竟也到此处来观行刑。
诸神纷纷朝着玄柳行礼。
沈万霄望着这一幕,终是半垂下眼皮,遮住眼底一片寒凉。
“观御,”玄柳径直走到莲花台前,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沈万霄,“你可知错?”
“儿臣,”沈万霄抬眸直视着他,不掺杂一丝感情的目光令人心惊,“无错。”
底下众人纷纷掩嘴惊呼,玄柳却似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回答,直起身子时目光微暗:“不知悔改。”
沈万霄冷冷注视着他,长风穿发而过,吹敞开他单薄衣裳的襟口。
胸前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敞露在众神眼前时,惹起一阵骚乱,就连平日里喜怒不显的几位帝君脸上也平添出几分震惊。
阅黎也微微睁大眼,她知观御对涟绛情深意重,但从未曾想过时至今日那份情竟是半分不少,于是满目错愕惊骇难掩:“你竟然为他剖出相思骨!”
此话一出, 众神更是一片哗然。
唯有角落里揣着酒壶的仙人一言不发,旁人问时也只是笑笑道:“殿下自幼便重情重义,老夫自然不觉惊讶。”
玄柳盯着沈万霄,仿佛在看一把没有生命的利剑:“孤再问你一次,你知不知错?”
讨论的声息渐渐安静下去,沈万霄在这一片寂静中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一瓣莲花花瓣上,总觉得那一片比其他的都要红,都要冰凉。
“孤倒是忘了,你曾经在这儿亲手剖走他的神骨。”
沈万霄沉默着,似乎并没有听见玄柳的声音,直到玄柳第二次开口,他才重新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玄柳缓步上前,破天荒地在莲花台前蹲下,眼底难得浮现出一些身为人父该有的仁慈:“小御,既然你不肯认错,那便莫要怪父王狠心。你本就有罪在身,如今又犯下此等大错,孤若不罚你,又该如何向三界交代?”
沈万霄安静地看着他,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痉挛。
许是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彻底惹恼玄柳。玄柳慢慢起身,眼底那点关怀愧疚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行刑。”
“父王!”
“陛下!”
耘峥与时颂几乎同时开口。
耘峥皱紧眉跨步上前:”父王,兄长剖骨不久,聚浪弑神杀魔,兄长即便是与天同岁不死不灭,也怕是再受不住天雷极刑,还请父王三思!”
玄柳负手不动,只看着沈万霄。
见状,耘峥连忙跑到莲花台边缘,隔着薄薄一层水幕结界急道:“哥!哥你给父王认个错,你就说你错了,你不该私自下界与”
“小五。”沈万霄打断他的话,声音有些沙哑。
“哥”
沈万霄淡淡睨他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向玄柳,再开口时为自己定下死刑:”臣,无错。“
或许是早知他宁死不改,玄柳面不改色,唯独语气重了几分:“行刑。”
耘峥当即跪地:“请父王三思!”
“行刑!”
耘峥还想再求情,跪着膝行上前,但尚未及玄柳脚边,便听耳边轰鸣一声,第一道天雷自莲花台上空劈下,长鞭一般抽到在沈万霄背上。
沈万霄一声未吭,胸前的伤口裂开一些,鲜血顺着薄肌纹路滴落,染红松垮系着的衣裳。
耘峥错愕惊惧。直到此时,方才忽地明白在这九重天上有条本就岌岌可危的绳子彻底断裂了。
第二道、第三道天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刺眼的光芒让人不忍再看。
沈万霄沉默地承受着,额角、颈侧、手臂上的青筋皆因疼痛而挣起,细汗一层又一层地渗出,将鬓角乌黑的长发浸湿。
“求父王开恩!”耘峥重重叩首,嘶哑着声音求玄柳手下留情,额间已然红肿流血。
清行与时颂看不下去,内里挣扎片刻也跟着跪下:“求陛下开恩。”
玄柳径直望着沈万霄,看着他咬牙强忍,哪怕是血流了一身也未发一言,藏在袖里那只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沈万霄在这时微微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却依旧如释重负似的扯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紧跟着又一道天雷落下,他闷哼一声,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又被紧缠在身上的缚神链拽回原位,衣裳上点点惨红像极了一朵又一朵盛放的红莲。
他痛苦地仰颈,嘴角有鲜血缓缓溢出,却仍旧不肯低头求饶。
在莲花台上空,四尊神像低垂着眼看他,他们的目光似是悲悯,又似是嘲讽。
沈万霄也望着佛像,眼中渐渐无神。
他的神识渐渐模糊,便是连耘峥不停歇的求情声也渐渐远去。
恍惚之间,他似乎瞧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朝他走来,身后九条尾巴摇啊摇,晃啊晃,走到他面前时狐狸变成了人,笑嘻嘻地在他身前蹲下,眼睛亮晶晶的,像漆黑夜幕里闪烁的星辰。少年将手里荷叶包好的烤鱼递到他嘴边,满是期待地说:“尝尝看!”
他看着少年,舍不得眨眼。
“我听人说心情不好时吃东西就会开心一点,你就试一试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鱼。”
他抬手朝着少年的脸颊摸去,手腕上的金色铁链却硬生生将他的手拽住,悬停在半空。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碰不到。
少顷,他遽然发笑,看向少年时眼底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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