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踟蹰着上前,周围络绎不绝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无一不是带了满满当当几马车的贺礼。
“诶,你们听说没,前几日薛家的小公子半夜突然猝死,等家里下人去看时他七窍流血,四肢全断,骇人得紧呐!”
“薛家的你是说薛百泉?”
“对对对,就是他,作恶那么多年,总算是遭了报应了!”
松晏侧耳听着,不由唏嘘。薛百泉一生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他死在赵江眠手上,没能照律法处刑,好让世人都警醒。他转念一想,如此也好,毕竟薛百泉罪孽太过深重,若是交到天子眼前,只怕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他一人的罪,一人担便是,无需再牵扯无辜之人。
围在一起的人们七嘴八舌,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薛百泉的罪状一条又一条地罗列出来,从一时不快斩杀农户家里的母鸡,到仗着家中势力强掳民女,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天理不容。
松晏摇头叹气,缓步上前,接礼的小厮从他手里接过匣子拜帖,高声道:“骆山松晏,赠金翅鸟羽三支,回鲛纱二匹。”
话音未落,人群便躁动起来,一个两个纷纷扭头朝着松晏看来。松晏愣住,不知是何时步重将那三颗夜明珠换成了金翅鸟羽。
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大步上前,挤开松晏,趴在匣子前两眼放光:“金翅鸟羽!?传说中能治百病的金翅鸟羽!?”
松晏微微皱眉,解释道:“金翅鸟羽虽能治病,但也不是”
话没说完,一个黢黑的身影忽然从他身边飞快窜过,险些将他撞倒在地。他及时扶住身旁的柱子,气息不匀,胸膛上的伤口似是重新裂开,一阵一阵难忍的疼。
紧追着那道身影,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人踩着彩绸而来,他长相秀美,吼声却中气十足:“你给我站住!”
松晏缓了缓气,抬头见匣子里空荡荡的,原先搁在里头的三支鸟羽不翼而飞,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敢在将军府众目睽睽之下偷盗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绝世高手。
但此时他来不及细想,当即拔腿追出去。奈何那人不仅跑得飞快,还飞檐走壁,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但要将他擒拿,无异于天方夜谭。
京城的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路边楼宇林立,偶有几座高楼耸入云霄,楼间路中悬起千万只贴着福字的灯笼,乍一眼望去,大有苍茫如红霞遮天的奇景。
但松晏无心欣赏,一心留意着那贼人的去向,脚下磕磕绊绊,好几次险些摔倒。
“站住!”单舟横紧跟在小贼身后,手腕一翻一转,将数十米长的七彩绫罗甩出,绸缎不偏不倚地打在街市尽头那间酒楼二楼的栏杆上,紧接着他手腕向上一勾,让绸缎缠紧栏杆,力度之大,连栏杆上漆着的红漆都被蹭落,露出斑驳的内里。
松晏仰头,数米宽的彩绸挡住头顶晦暗的夜色。
薄薄一层彩绸之上,单舟横腾身而起,自屋顶跳下,脚尖踩上彩绸,转瞬间已至贼人身前,气喘吁吁,一手叉腰,一手拽着彩绸,拦住了他的去路:“停停停!我不抓你了、不抓你了,你也别跑了,这都从哪儿跑到哪儿了,累死我了。”
应绥警惕地盯着他,黢黑的脸庞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格外明亮。
单舟横喘着粗气,伸头往下一看,见松晏朝着这边奔来,不禁头疼起来:“我说你抢谁不好啊?非得抢他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着身子懒散地上前,应绥眯起眼,后退几步,作势要跳下房顶。见状,单舟横急忙止步,连连摆手:“哎哎哎!我不过去了,你别跑啊!”
见他当真停下,还往后退开几步,应绥才停下动作,但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单薄的脊背微微躬起,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野猫,随时会转身跃入黑夜之中。
单舟横低头瞧了一眼脚下的绸缎,有些嫌弃脚底的灰弄脏了彩绸,是以晃了晃身子跳到一旁的灯笼上,抬着胳膊稳住身子,这才一抬下巴与应绥商量道:“诶,要不咱们做个交易。”
应绥一言不发,只跟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单舟横将双手抱在胸前,任由彩绸垂落,将松晏整个盖住,而后手指往下一指道:“这样,你将琉璃灯给我,我帮你引开他,如何?”
应绥半信半疑。
单舟横摸摸下巴,沉思片刻接着道:“嗯不过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追的上你。”
他话锋一转:“那这样,你将琉璃灯给我,我将金翅鸟羽给你,怎么样?”
闻言,应绥顿时一惊。他的双手往腰间摸去,没找着方才拿到的金翅鸟羽,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当即纵身朝着单舟横打去:“还给我!”
单舟横侧身避开他的手,脚下灯笼摇摇晃晃的,他没站稳,险些跌落下去。
而应绥显然比他灵活许多,踩在灯笼上腰身一压,探身就往他腰间抓去。
单舟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嬉皮笑脸道:“还给你成啊,你把琉璃灯给我,我就还给你。”
应绥抬膝撞向单舟横下巴,后者骤然睁大眼,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倒在挂着灯笼的粗绳上,顺手拽过应绥脚踝,将他一并扯倒。
应绥挣扎着起身,单舟横却脸色一变,陡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嘘!鬼来了!”
“啊——嘶!”单舟横捂着被咬的手,硬生生将嘴边的痛呼咽了下去,扭头见应绥正恶狠狠地瞪眼,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他甩了甩手,一脸嫌弃:“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恩将仇报,迟早不得好死知道不!?”
应绥不理他,翻身就要起来,耳边忽然捕捉到一声哀怨的笑。他僵住身子,低头见单舟横神情似笑非笑,双手撑在脑后用唇语道:“看吧,都和你说了鬼来了,还不相信。”
彩绸之外忽然没了打斗的动静,松晏停下挣扎的动作,任由那宽大的绸缎将自己团团围住,心下一阵蹊跷。
他犹豫片刻,稍稍站直身子。动作间,身边忽然响起令人胆寒的铁链声,他后背一阵发凉,只感觉那声音近在咫尺,几乎像是贴在耳畔。
“闭气。”单舟横勾了勾手指,让彩绸蒙住松晏的口鼻,传音给他。
松晏霎时绷紧身子。他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好似一尊雕像。
应绥趴在灯笼上,湛蓝的眸子里映出那只鬼的模样。
那是个瘦弱的小孩,身高不及膝头,双臂却长如蛇尾,垂在地上,拖出蜿蜒的血迹。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手指粗细的铁链,铁链一端穿过他的左肩,雪白的衣裳因此被血染红。
他赤裸着双足,宽大的衣袍像一层薄薄的雪,拢在他的身上,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如同泼墨。
单舟横“唔”了一声,一手按上应绥后背,在被他推开前传音道:“就是这东西抓小孩吃?”
应绥瞥他一眼,强忍着没将他踹开,道:“这是子鬼,不吃人。”
单舟横:“子鬼?那他在这儿,他母亲也在不远处咯!”
“子母鬼向来同出同进,母鬼若在世上,绝不会让子鬼独自一人出来。”
“哦,那他还真可怜,生前被杀了祭河神也就罢了,这死了还不能安息。”
单舟横话一说完,便松开了手。
应绥皱着眉盯他一阵,往旁边挪了挪。
子鬼绕着松晏转了几圈,大抵是彩绸捂得紧,他没能嗅出生人气息,便拖着一身的铁链缓缓离开。
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松晏才缓缓松了口气。
单舟横拽着应绥一道翻身跳下来,犹豫片刻,终还是伸手扯开困住松晏的彩绸。
他笑嘻嘻的,仿佛刚才将人困住的不是他,微微倾身道:“小公子,好久不见。”
松晏大口喘着气,额上渗出些许细汗。伤口再一次崩裂,带来钻心的疼。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单公子,好久不见。”
单舟横身子一僵,眨眨眼道:“你记得我?”
松晏纳闷:“二十香单家独子单舟横,身披彩绸,足踏鲛纱,一人挡万军,守东海百年安康我常听师父说起你,所以对你印象颇深我们见过么?”
单舟横笑而不语,将手搭上应绥肩膀,微微用力按住,不让他离开。
应绥表情变了变,不耐烦道:“把东西还给我。”
松晏抬头,这才看清应绥的模样——
皮肤黢黑,但一张脸却生的俊秀,五官深邃,不像是大周人的长相,更像是北疆那边的民族。尤其是一双眼睛,眼窝深邃,睫毛纤长,眸子湛蓝如蓝天碧海。
有几分面熟。
松晏上前一步,气息不稳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抢金翅鸟羽?”
应绥漠然,并未作声。
单舟横懒懒地笑了起来:“他是我师弟,应绥。”
“谁是你师弟!?”应绥挣开他的手。
但单舟横重又将手搭了上去,笑嘻嘻地说:“你啊,虽然师父他老人家不承认,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师弟。”
松晏捏捏耳垂,见应绥偏开了脸,藏在发下露出一截的耳朵有些发红。
他心下了然,颔首道:“你既然是单公子的师弟,那为何还要抢夺金翅鸟羽?还有先前,我听见你们说琉璃灯,那又是何物?”
拜寿
确认应绥不会离开,单舟横这才松开手。他沉思片刻,回答道:“琉璃灯是上古时女娲补天遗落在人间的神器,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绝禅重重搁下茶杯,“身死魂消,即便是女娲在世,起死回生也只是幻影。”
容殊连连点头。他身边的兔子精摇身一变化作少女模样,挤开他说:“我听说琉璃灯在二十香,大人,咱们要不要先把它抢回来,免得各仙家为了这灯争个头破血流?”
绝禅从座位上起身,跛着脚踱至窗边,目光落在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上:“暂时不必。如今灯芯在我手中,只那一只灯盏还掀不起风浪。”
他停顿片刻,摸到袖子里那天晚上容殊在赵家院子里捡到的罗刹簪,便问:“涟绛近来可好?”
容殊颔首,上前半步:“他虽然伤势未愈,但好歹无性命之忧,白玉城一难也算是平安度过了。”
“如此便好,”绝禅点着头转过身来,将罗刹簪递给容殊,“你去人间一趟,将此物还给涟绛。”
容殊接过簪子,颇为犹豫:“可这簪子师父,涟绛刚从死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咱们要不还是再等等?”
绝禅微微摇头,长叹一声:“来不及了,鬼仙真身虽镇压在婆娑河中,但他如今已能操纵人心,若再等下去,只怕他会越来越强大,届时三界众生难逃一死涟绛他,”他顿了一顿,坚定道,“他必须重回神位。”
容殊沉默须臾,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临出门前,绝禅叫住他,将一袋银两塞到他手中:“放心,有凤凰在他身边,他不会有事的。”
听见“凤凰”二字时,容殊有片刻失神,握着罗刹簪的手紧了又紧。
绝禅轻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此行危险,你万事小心。”
“嗯。”容殊应声,几次欲言又止。
绝禅朝他笑了一笑,看穿他心中所想:“凤凰不是以前的凤凰,你且去吧,当年种下的因,如今也该有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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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晏急匆匆赶回将军府,方知李凌寒听说有人行盗后勃然大怒,再一听说松晏追着贼人消失,更是拍案而起,当即就叫府里上下千百人出去寻找。
但他们一群凡人,没有仙法,自是看不见单舟横布下的结界里发生的一切。
松晏浅浅一笑,心道原来李凌寒还记挂着自己。他抬脚上前,见一个老妇人握着手等在府门前,因为焦急,一双手都被攥的发红。
“公子是来贺寿的吗?”妇人见他衣裳华贵,面容俊秀,便只当是谁家的小公子,随父母前来拜寿。
松晏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才鼓起勇气道:“我是李、李无灾。”
“李无灾?”妇人反应一阵,许是太久未听人说起这三个字,她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眼眶红了一遭:“无灾?真的是你啊,无灾!”
松晏本能地退后避开老妇人伸出的手,神情有些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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