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江眠眼睛一眨不眨,望向一片虚无,双目无神,“后来可姿瞒着我求拜鬼仙,修习邪术。她扒下崔意星的皮,将崔意星制成骨妖,听从自己差遣……
再后来,鬼仙将我用灵玉为她续命的事告诉她。她求着我,让我杀了她可我下不了手。赵家从来都亏欠她,我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能再对不起她。
可姿试过自刎,但那邪术始终吊着她的命,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漫长的折磨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因月儿的死落泪,反而执拗地相信月儿没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鬼仙救月儿,救我……
鬼仙、鬼仙、”赵江眠几度哽咽,难以说下去,“鬼仙与她说起长生莲子珠,谈及松晏,她才生出害人的心思,故意指使恶鬼相引开那只鸟,想朝松晏下手,可”
“鬼仙先一步让鬼娘抢走松晏身体,逼他入梦。”沈万霄接过他的话,脸色阴沉。
闻言,云沉与若风皆是一惊。
这鬼仙大费周折地借赵可姿与赵可月之手打造梦境,请君入瓮,他到底想要什么?
沈万霄少见地动怒,神色阴郁的叫人不敢直视。
起意
松晏醒来时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这多少让他有些惆怅。他起身找了一圈也没瞧见沈万霄,便以为还身在梦中。
直到步重端着饭菜叫叫嚷嚷地推开房门,他才恍然明白已出梦境。
“我说你可真能睡,”步重将手里托盘往桌上搁,半倚在桌边双手抱在胸前道,“你要再不醒,我还真就要一拳把你揍醒了。”
松晏这才瞧见托盘里除了饭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不想喝,便先一步问:“他们人呢?”
“谁们?”步重明知故问:“不是我说你,松晏,你到底是与谁亲近啊?小爷我一宿没睡就守着你,你倒好,一醒来就要找那些不相干的人,个小没良心的。”
“我睡了一天一夜?”松晏讶异,随后又转为纳闷,“不过话说回来,你守着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步重大着嗓门,叫门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你这臭狐狸一天天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没点真本事,我要不看着你,指不定你睡到一半就被什么妖魔鬼怪叼去吃了!”
松晏未搭理他,自顾自拉开门。一抬头瞧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赵可姿,他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步重刚才是有意说给赵可姿听的,当即转头狠狠瞪了步重一眼。
后者头一扭,咬着点心一言不发。
“赵姑娘,”松晏让开几步,“天色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赵可姿眼中含泪,有愧有悔。
但她还未开口,步重便咬着果子走过来,冷笑道:“她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求你救赵江眠一命。”
松晏脸上挂着笑,悄悄伸脚不轻不重地朝步重小腿上踢一脚。
“松晏!”步重顿时惊跳起来,“你他娘的!”
松晏不顾他的怒意,只朝着赵可姿道:“家兄性子暴躁了些,还请赵姑娘莫要介怀。”
“松晏,你!”步重本要与他争执几句,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家兄”,顿时神清气爽,宽宏大量地不再与他计较。
赵可姿轻轻摇头,看上去有些虚弱,眼中已无半分当年风采,好似行尸走肉:“是我先对不住公子。公子要打要罚,也是我应受的。”
“你来找我,”松晏摸摸耳垂,“是为了救赵公子么?”
赵可姿又一次摇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低眉细语:“这里面是莲花种子。种起来虽有些费力劳神,但我还是斗胆,请公子将这些莲种撒进城南那间茅草房后边的池子里。”
松晏犹豫不决,他一只狐狸,确实不懂得凡人的耕种之术,只怕还没长出苗来,这些种子就已经在他的爪子底下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看出他的纠结,赵可姿捧着锦囊往前递了递:“公子,我曾答允月儿,要与她同种一方莲池。但如今斯人已逝,我也即将消亡,此事再无可能……
世上既有神鬼,便有轮回。下一世,她若是能瞧见这莲池,我便也不算辜负,求公子成全!”
“我”松晏欲言又止,他总是心软,赵可姿的眼神让他想起骆山那只小兔子,每回求他帮忙挖萝卜时也是这样的神情,柔软、可怜。
赵可姿不愿强求,见他不愿答应,不禁失落地缩回手,苦笑起来:“无妨,公子若是不方便,我去找沈公子”
“方便方便,”松晏急匆匆从她手里拿过锦囊,小声嘟囔起来,“你去求他能有什么用?那人冷巴巴的,还没我好说话。”
赵可姿没听清他后半句说的什么,见他答应,不胜感激,湿红的眼眶再承不住泪水,叫它们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彻底模糊了视线。
她哽咽道:“多谢公子。”
头一回有人朝着松晏掉眼泪,他未免有些手足无措,干巴巴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步重见状,嗤笑一声,将手搭到他肩上:“你要真的想谢,今晚不如多煮些鸡鸭鱼肉。你看我们松晏,都被你折腾的瘦了一圈。”
松晏抬起胳膊肘撞到他肚子上,没怎么收着力。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指责起来:“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啊?松晏,你个怂蛋,也就只敢窝里横!”
“哪有!?”松晏底气不足。
他只是一只弱小无辜的小狐狸,没有法力,打架必输,又没人护着,怎么敢朝别人动手?也就只敢朝着步重亮亮爪子,毕竟只有步重这小鸟不会还手。
“怎么没有?”步重瞪着他,“你要不是怂蛋,你现在去打沈万霄试试看呗!”
“不去。”
“诶——我就说你是怂蛋吧,你还不承认!”
松晏捏着耳垂,气鼓鼓地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步重还想再气他一气,但刚张口,余光里瞥见廊下走来的人,顿时失去兴致,懒懒道:“沈万霄来了。”
松晏闻声回头,正对上沈万霄沉沉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隐隐察觉出沈万霄心情并不好,却不知是谁惹恼了他。
“沈公子。”赵可姿也跟着回头,朝着沈万霄微微颔首。
“嗯。”沈万霄敷衍着应声,目光落在松晏身上。
松晏还穿着先前的衣裳,身上干涸的血迹星星点点,衣角泥点未除,满头银发也是随意半绾着,很是邋遢,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叫他嫌弃不起来。
而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衣裳都换了新的,松晏瞧见,顿时有些不满,皱着一张小脸问:“你怎么来了?”
沈万霄眼皮微抬,大抵猜到他不开心的缘故,未免失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说:“醒了便先把药喝了,这几日最好也不要食荤腥之物。”
松晏皱眉,他都好几天没能吃一顿好的了,上回还是在酒楼里提心吊胆吃的。
他还没说话,步重先笑了起来:“吃两条鱼又不会怎么样,反而还能补补身子。你说是吧,松晏?”
“嗯嗯!”松晏连忙点头,触及沈万霄目光时心微微一抖,忽然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于是他挺直腰板,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沈万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软一遭,退让道:“先把药喝了。”
“哦。”松晏心知躲不过,即便沈万霄不说,待步重反应过来,肯定也要逼他喝药,于是乖乖端起药碗,皱着眉将汤药咽下,苦的只吐舌头,“这也太苦了!”
步重剥开油纸,将蜜饯塞进他嘴里:“得了吧你,药哪有儿不苦的?少矫情。”
“你管我矫不矫情。”松晏含着蜜饯,声音含糊。他稍微偏头,见沈万霄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像是在把什么东西收进袖中,不禁好奇道:“你手里是什么?”
沈万霄抬眸,不愿多说:“没什么。”
沈万霄不想说,他也不好再问。他静默片刻,往步重身边蹭了蹭,刚要开口说等此事了结找个花精将莲花种子种下,沈万霄便抢先道:“我在梦境里捡到一枚玉佩,应该是赵江眠的灵玉,你若有兴趣,可随我看一看。”
听见“灵玉”二字时松晏眼神明显亮了亮。他猛地抬起头,扑到沈万霄身边:“这是能捡到的吗?快给我看看!”
……这他娘的,真好收买。
步重看破不说破,扶额叹气,无语望天。
待松晏草草扒完几口饭,赵可姿便带三人去往池边,到时云沉与若风早已等在池边亭子里。两人面前,赵江眠坐在轮椅之中,身上盖着厚重的袄子,四月的春风抚弄着袄子上的细软毛发。
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周身都弥漫着死气,仿佛一阵风便能轻易将他带去黄泉。若不是唇间尚有血色,当真会叫人以为是已死之人。
见四人自廊里走来,云沉推着赵江眠上前几步,朝着赵可姿微微颔首:“赵姑娘。”
“云公子。”赵可姿回礼,垂眸见赵江眠虚弱无力的模样,眼眶不由发酸,“哥哥。”
赵江眠闻声抬眸,艰难地朝着她扯出一个笑,气若游丝:“可姿。”
“哥哥,”赵可姿满目泪光,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低声呢喃,“是我错了,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赵江眠轻轻笑着摇头,将手搭在她的发髻上,恍惚之中,他似是回到儿时。那会儿家中虽然贫寒,但温情脉脉。他与赵可姿常常伏在爹爹膝头,听他讲古老的传说。
彼时赵可姿不过三岁,不识字,不识物,却喜欢缠着哥哥,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与他分享。当时人们都说,赵家的小女儿日日黏着哥哥,长大了要嫁不出去。
每到这时,七岁的赵江眠就会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将妹妹护在身后,用小小的身躯挡住那些闲言碎语:“我妹妹不用嫁,我会养她,让她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
可是他食言了。
第二年秋天,赵可姿四岁,赵江眠八岁。战乱如同洪水猛兽,冲散哥哥和妹妹,也冲散了无数像他们一样和美的家。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赵可姿被父亲卖给富商。她几经辗转,流落到怀香楼中,自此万劫不复。而赵江眠,以及赵家,他们拿着卖女儿得来的钱,在白玉城安家落户。
赵江眠一天天长大,成了白玉城有名的赵家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赵可姿,无奈地成为权贵的掌中物,笼中雀。她再不是有爹娘疼爱的赵家小女赵可姿,而是舞姬落雁。
赵江眠和赵家都亏欠她太多,太想偿还,却无能为力。
“是哥哥对不起你。”
赵可姿闻声摇头,而后将头枕到他膝上,神色怆然:“哥哥,若真的下辈子,我还与你是一家人。”
“好,”赵江眠轻声答应,“下辈子,哥哥一定会早些找到可姿,带可姿回家,谁也不能欺负她。”
赵可姿仰头笑了,泪眼朦胧,晕开赵江眠的面容:“还有月儿……我们一起带她回家。”
“嗯,哥哥答应你。”
此时风动,吹起池中层层涟漪,吹乱满眼水雾。
赵可姿安静地伏在赵江眠的膝头,她渐渐化成星星点点的灰烬,乘着风去往远方。
赵江眠抓不住她,任由她从指缝里溜走,颤抖着双手握紧一片虚无,紧紧闭上双眼,神色痛苦不堪。
微风拂面而过,松晏耷拉着脑袋,半垂下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他潮红的眼眶,却挡不住长睫上一片潮湿。
沈万霄抬起他的下巴,向来清冷的眸中有一丝动容,但那抹情绪转瞬即逝,难以捕捉。最终,他克制着翻滚的心绪,屈起手指轻碰松晏眼角。
松晏半睁开眼,鼻音浓重:“你干吗呀”
亭子周围的绿荫柔和了沈万霄冷如大雪的神色。他神情认真,语气放得轻,仿佛怕惊动天上神明:“别难过。”
松晏心跳一滞,略显仓皇地别开脸。
他怎么……怎么这么会哄人?
松晏心跳尚未平复,忽听步重一声嗤笑,毫不留情道:“看吧,我就说你哭起来很丑的,还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不,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你话真多。”松晏垮起脸,一掌拍在步重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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