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青发现,北国的雪是灰的。
他伸手接住几粒,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雪,是灰烬。
尸骸的灰烬。
轶青本来也该化成灰烬的,该与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织机和南锦一起,化为灰烬。
但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大凉士兵挥舞着鞭子,吆喝俘虏快走。轶青远远瞥见了队首穿着破烂龙袍的皇帝。他认得那件龙袍,因为它是用他去年督织的一匹南锦缝制的。那匹南锦,从绘图到染丝到织造,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如今不到半日就被毁了。
文明,颓然跪倒在了野蛮的脚下。
天光渐暗,夜的底色被洴成了灰白。大军安营扎寨,一个凉兵拿来碗肉摆在地上。饿疯了的俘虏们顷刻扑上去,像狗一样互相掐咬撕扯。士兵们则像京城里前几日还在斗鸡走狗的纨绔一样,哄笑着用矛或脚催促俘虏去争抢。忽然有人意识到那是人肉!其他人充耳不闻,继续争先恐后,把能抢到的肉尽可能塞进嘴里。
无法争夺到食物,他们会饿死,会冻死,会病死,然后会像适才被焚烧的尸体一样,化成茫茫灰烬。
北国的冬天里,没有皇帝,也没有贱民。
只有生与死。
于是,人性也颓然倒下,跪在了兽性面前。
轶青冷眼瞧着。他不在乎文明或野蛮,人性或兽性,他甚至不在乎生死,更不在乎死法。他只想和他的织机与南锦一起,化为飘散的灰烬。
但,
每当夜晚降临,轶青就会格外庆幸他是男人。
他听过女人们在刺骨的月光下的哭嚎。他见过女子因不从而被刺于铁竿之上,流血三日未曾咽气。他记得那些满是血污的赤裸女体一具具从虏兵帐中被扔进泥里。
那是他在锦绫院被烧毁后第一次觉得怕。
不过,轶青想,他现在是安全的。至少在……在那一点上,他是安全的。因为他是个男人。
起码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冬夜冷得难以入眠,半梦半醒间,轶青又迷迷糊糊见到了父亲去世前谆谆叮嘱的模样。
母亲早逝,家里没有男娃。从有记忆起,轶青就知道父亲希望她能继承祖业,将启国南锦技艺发扬光大。
轶,超也。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轶青,是父亲温庭兰对她的殷殷期许。
她在深爱南锦织造的同时,也深切领悟着这份期许的沉重。从十六岁起在官营锦绫院工作,不过三年就有资格为官家织造龙袍……所有工匠都认为,这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终有一日会接替早逝的温庭兰,成为督锦官。
但没一个人知道,轶青私下为此付出了多少。随着年龄增长,从每日束胸的痛苦到例假照常工作的艰辛,轶青都一一忍下。她并不在意自己一生都无法嫁人、生子。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南锦的织造技巧上。从设计图案结构,到经纬线加工、织机改造,从缫丝到染色,再到织造,轶青件件都亲力亲为,无一不独自详细钻研考量,再与其他工匠琢磨切磋,只求织出的南锦能更加质地坚柔,样式华美。
即便,作为平民的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把南锦穿在身上。
比起其他锦工,轶青升迁得更快,但也付出了多过他们百倍的努力。
现在,这些心血化作灰烬,随北国的风雪,茫茫飘散。
轶青是被一声尖锐的哭喊吵醒的,一个士兵正在扒扯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儿的夹袄。夹袄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桃花底金丝银燕纹在月光下折射出柔亮的光泽,那是宗室才能穿的,最高规格的南锦。
她那么小,很快就会冻死的。
这是轶青的第一个想法。
在其它想法有机会成型之前,轶青被冻得僵硬的手已经从袖管里掏出了那只小香囊。她仍旧犹豫了片刻。
“给,拿这个去卖吧,也是上好的南锦。”
凉兵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南启人,止住动作,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一把夺过香囊,若无其事地继续拉扯女孩儿的衣服。
轶青下意识去阻拦。
“诶,你怎么还……”
士兵反手一个巴掌,轶青跌倒在地。
“低贱……南人……锦,都烧!英明殿下!”
士兵的汉话很生硬,不过轶青听明白了。她发了疯似的扑向士兵,妄图把香囊夺回来。又有几个士兵上来,一起围殴这个不知死活的南人。
很快,士兵们似乎忘了他们的任务是烧毁所有南锦,肆意狂笑着,只顾殴打轶青。香囊脱手而出,在雪地里随风翻滚。轶青发了疯一样往圈外爬。有个士兵好心地让她爬了几步,然后一脚踢中她上腹,把她撂倒在地。
轶青吐出一口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倒下。士兵们没再围上来。她也顾不上纳闷,只知奋力向香囊爬。
眼看就触手可及时,一只毡靴忽然踩住了的小香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了它。
轶青慢慢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入目的是个典型的凉国人,高鼻深目,黑发黑瞳,典型北人高大强健的体魄,白皙如雪的皮肤在月下泛着瘆人的柔光。头戴金丝豹皮暖帽,肩披银绣紫貂皮裘,俨然身份不凡。
男人细细端详了片刻手中的小香囊。锦布上的图案是一只在戏耍蝴蝶的小狼狗,莹蓝的蝴蝶将落未落在小狼狗鼻头,小狼狗正抬起前爪去扑。画面活泼烂漫,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画面并非一针一线绣在布上的,也并非是印染,而是由一根根安排好顺序的彩色丝线直接织成的。
非但是上好的南锦,更贵在别出心裁,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式样。
他低头瞥了眼匍匐在他脚下的南人,俯下身,抬起了那人的下颚。
入手软腻滑嫩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顿。
他不由得凑近几分,借月光细看。
眼前的男人好看得就像个女人,几许未被尘土和血迹覆盖的皮肤显出原本的白皙莹润,身子虽然被几层粗布棉衣包裹,纤细柔弱的脖颈和下颌却昭然着骨架的娇小玲珑。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杏眼,清灵秀美,含着将落未落的泪,纤长羽睫如破碎的蝶翼般抵死挣扎,让人看了好不疼惜。
“南启病夫。”
在北境人眼里,启国的男人生的一概没种儿,尤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阴柔的样貌和瘦弱的身板简直就是南人典型的“软弱”之罪。
轶青却似乎没瞧见眼前这个体型是她两倍的男人,也没听见他刻意用流利汉话说出的侮辱。纤白的小手儿抓向香囊,痛苦的呻吟声从齿间溢出,但仍旧执着地伸向他高举的手。
那胡人厌恶地甩开手中不似男人的香软玉肌,刚拔腿要走,忽觉有人抱住了他的左靴。
“求……求……大人……”
旁边一个军官给了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南人一鞭子。
“什么大人?叫殿下!”
鞭头扫过细嫩的手背,在冻裂的创口上又划下一道新伤痕。脚下的南人跟没感觉到一样,紧紧抱着他的靴子。
“求……求……香……香囊……”
军官又扬鞭要打。被称做‘殿下’的人抬手止住了他,俯身,揪着衣襟,将脚下羸弱的南人一把提起。
“你倒大胆。”
南启人双脚渐渐离地,在窒息中下意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异样的柔嫩,十指纤细如水葱一般,他不禁眯起眼,阴鸷的目光顺着眼前人的柔美五官向下移,扫过破旧布袄的前襟儿……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然后一道寒光闪过,上移回那双并未闪避他鸷视的眸。
他又把人拉近了几分。
“你是……南锦工匠?”
二人距离不过寸许,滚烫的男性气息扑面侵来,轶青甚至能感觉到他拇指下方脉搏的跳动。月光下近看,她才发觉,那双漆长上挑的眸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近乎墨绿的,摄人心魄的异蓝。
她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的怒意,如脱水之鱼般扭动挣扎,双手死命拍打男人的手,在窒息的急喘中挤出两个字来。
“香……香囊……”
男人定定谛视她片刻,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掼回地上。转头离开前,向一旁的军官吩咐几句胡语,将小香囊揣进了怀里,没再瞧轶青一眼。
当大军长途跋涉,浩浩荡荡抵达大凉的中都时,轶青已经奄奄一息了。
但似乎有人成心不让她死。一到中都,那名鞭打她的军官就把她移到了一间暖房里,日日喂她肉汤。三日后,已和阎王爷打过几次照面的轶青奇迹般地康复了。
当晚,她就接到通传,说北院大王要召见她。
大凉的帝都在上京,中都虽只是陪都,其繁荣昌盛却隐隐超过上京。
城内宫墙殿宇巍峨耸立,亭台楼阁精致典雅。更兼有新建的漕运设施,使西南水路各种货物可以直接进入城里。
能有这一派富丽繁华、商贸亨通景象,不因别的,只因中都隶属于的,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厉害角色。
北院大王斛律昭。
先帝爷的十三弟,小皇帝的亲叔叔,辖制枢密院,统领五路兵马大元帅。
小字‘符狸’,即胡语中‘狼’,又因早年统管御林狼卫,人送尊号‘苍狼王’。
但实际上,凉国军民心知肚明,‘狼王’这个称号,实际上来源于斛律昭的铁血手段。
斛律昭和先帝兄弟共一十九人,除了两个流放、一个病死,其他的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了斛律昭手里。没有斛律昭,先帝就难登大宝。
征讨苗疆时,苗人誓死抵抗,凉军围剿数日,死伤惨重。城破后,斛律昭下令,除五十岁以下的女人和幼女运回北境,其余人等,无论老幼弱病残,皆坑杀。
据说,斛律昭养了一窝狼,常年只喂到三分饱。
据说,斛律昭有一套专剥人皮的工具,毫不费力就是一整张。
据说,斛律昭抓到打算跳海逃生的苗疆太子,一只手就捏碎了八岁孩子的头盖骨。装盒子里送到上京,六岁的小侄子直接吓尿在了龙椅上。
但先帝斛律景极度信任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十三弟,龙驭宾天之前,委任斛律昭为唯一的顾命大臣。留下遗诏,新帝年幼,内外诸事皆须与北院王谋后而定焉。
凉国有子贵母死的制度。幼帝并无外戚可倚靠,因此实权全都掌握在斛律昭手里。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早已是惯例。至于皇帝封赏,斛律昭也不必跪拜谢恩。
就如此时。
斛律昭斜靠在红木软榻上,懒懒道了句“孤谢皇帝体恤”,随手把圣旨扔在了茶案上。
僭越如此,上京来的钦差也只敢垂头哈腰地陪笑。
“陛下敬重大王,常说大王对陛下恩同再造……那个,此次……大王征战辛劳,美人、工匠、珍宝财帛,理当由大王先选……那个,再送去上京和南院……”
斛律昭闭目养神,指节漫不经心在红木上敲击,过了半晌才懒懒开口。
“天使回头转告雍儿,他有心了。但美女珍玩一类皆丧志之物。孤一来考虑皇帝清誉,二来体恤南启遗民,就免去他们再跋涉上京之苦,留在中都安置罢了。”
话是冠冕堂皇,言外之意却越发跋扈嚣张。
钦差不敢应承,支支吾吾,一连说了好几个“这……”
斛律昭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钦差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连滚带爬告退。
北院王又闭目养神,不知思索些什么。半晌,从怀里摸出个香囊,冷冰冰的目光扫过锦上的狼狗和蝴蝶。
当晚,轶青被带到北院玉熙宫时,远远就听见宫室里一片笙歌燕曲、欢乐调笑的嘻闹,其间还夹杂几声让她莫名不适的呻吟声。
“啊……殿下,轻、轻点儿……”
刚走到殿门口,就见一个南朝美人儿被裹着毛毯丢了出来,奄奄一息的惨白脸色在月色下更加骇人。几个内侍上来把人拖走,领头的吩咐了句胡语,轶青只听懂了“浣衣局”一词。
她一下怔住,呆呆目送毛毯中女子远去。浣衣局中妇人实则多为官家公主、宫中后妃。这个中缘由,原为南启小吏的轶青也知悉一二。凉军兵临城下之时曾要求南启皇帝出质妻女,否则不肯议和。众大臣上表力荐出质,而皇帝自然不愿,于是仅交出两名较疏远的宗女,余者令搜罗青楼女子或歌妓舞女,最后直接抢掠良家少女进献给凉人。
可那位人面兽心的北院大王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不过数月,朝中大臣便许诺无论何人皆可献出。几日后,皇帝出城跪迎胡虏;王妃、公主被分赏给凉军将领,已有孕者下胎,甚至有三位公主充为营妓,不出数日便殁于军寨。抵凉后,宫中贵女、幼女许多没入所谓“浣衣局”,实为凉朝官营妓院,专为凉皇族发泄兽欲所设。
带路的内侍搡了她一把,急声催促,“走啊,快点儿!”
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殿内红烛光暖,红纱帐内,一名南朝女子几乎全裸的趴在床上,一身白花花的嫩肉乱颤。她身上压着个高大健硕的的北境男子,腰胯的不断起伏伴随着床榻的吱呀声,偶尔发出一两声闷哼。
女子不知在受什么折磨,白得发亮的身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淤红,双手无力地被交绑在头顶,口中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从喉咙里流溢出的一段段细碎呻吟。
数名美人一丝不挂,在纱帐前扭腰摆臀,曼妙的胴体花枝乱颤,一双双玉足莲步生花,体态极尽妍艳地延展旋转。
轶青何曾见过这般淫乱景象?脑中瞬间‘轰’的一片空白,如一尊雕像般呆住了。
下一瞬,急急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拽门,却被内侍一把揪住,被迫转回了身子。
轶青逃不出去,僵愣的垂首躲在内侍身后,紧闭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复胸口的惊骇和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女子早没了声息,男人的闷哼声却越发频繁凌乱。忽然一声低吼,床榻的吱呀声止住,只余男子的喘息声和衾褥翻滚的沙沙声。
四周一片寂静。
“启禀殿下,殿下要的南启人到了。”
轶青慢慢睁开眼,发现内侍早已不在她身前。
她心口一窒,掐紧拳,强迫自己镇定。
我是个男人。她不断告诫自己。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她缓缓抬起了头。
高大健硕的北境男子正斜靠在帐前。金绣黑缎云龙暗纹外袍松松垮垮在腰间系住,胸口流畅健美的肌肉线条上交错几节狰狞的伤疤,汗水顺着精炼的胸膛滚落,在烛火下折射出粼粼光影。内侍正在一旁为他斟酒,几个侍女蹲跪在侧为他擦拭身体。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墨绿色眸,狼一样注视着她。
是拿走她小香囊的人!
轶青愣愣定在那里,既不愿向这异族的侵略者俯首跪拜,又想把小香囊要回来。她下意识掐紧了拳。
“还不跪——”
男人举起一只手,止住了内侍的呵斥。
“认得我么?”
“认得。北院王。”没有避开他逼近的犀利目光,轶青努力克制着,要自己镇定。
男人呷了口酒,语调漫不经心。
“认得还不跪?”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男人哼笑两声。
“倒比你们皇帝有骨气些。”
他放下酒杯,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了下来。
“你做的?”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南锦香囊,轻佻地抛甩亵玩。
制作香囊的南锦是她亲自织造出的第一匹。南锦以往惯用几何式图形。于是,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从设计绘图,到填色染丝,再到排线上机,终于织造出一匹图案更加繁复生动的锦。病中的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执意亲自为她设计剪裁,亲手缝制了这个小香囊。
她与父亲最后的回忆,竟让他如此轻亵地把玩,轶青怒从心生,极力隐忍克制着,痉挛般的点了下头。
斛律昭唇角勾起个讥讽的笑。他惯常于激怒别人,侮辱奚落他们的失态,再在对方的狂怒里得到他想要的。
“怎么?想拿回去?”
轶青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也想起了自己跪在他脚下哀求的模样。不知怎的,即便拿回香囊的欲望再强烈,那个“是”字就是说不出口。
斛律昭见她不答,又逼近了一步,微侧头垂眸凝视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与脸颊上。
“孤问你,是不是想拿回去。”
轶青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没有后退。她定定抬眼,直视男人异蓝的眸。
“阁下若喜欢,温某便赠予阁下了。”
‘阁下’和‘赠予’二词,说得略重。
四周围的内侍,侍女,美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斛律昭却并未发怒,反倒一挑眉,嗤笑出声。把香囊随手抛了抛,收回了袖里。
“温公子美意,孤却之不恭。”
‘公子’二字,说得略重。
那日,他莫非看出了什么?
轶青心一慌,强自镇定地吞咽一口。
“既无……旁的事,温某就……就告辞了。”
转身去拉殿门。
颊侧的门扇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摁住。
“退。”
内侍用毯子裹着帐内美人,从侧门抬了出去,其他美人和侍女们如蒙大赦,鱼贯赤足趋步而出。
侧门吱扭一声,被无情地关上。
轶青又是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半步,背抵在了冷冰冰的殿门上。斛律昭则逼近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凤眸凌锐的睫尾微微下垂,让人难以喘息的威压里满是戏谑。
细嫩的腕压制在殿门上,反复被男人捻抚摩挲。
“孤这么晚召你至此,怎会只为一个香囊?”
他微微偏过头,又向她靠近了几分,在两个人的唇几乎要碰在一起时停下,声音压得极轻。
“当然是有……
“……更重要的事……”
轶青脸颊滚烫,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却依然强作镇定,双眸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堂堂北院大王,莫非有断袖之癖?”
斛律昭哈哈大笑,魁梧的胸膛斜压了下来。
“孤府上的娈童,温公子可有兴致赏鉴?”
轶青惊慑地瞪大了双眼,背脊紧贴着冰凉的殿门。她竭力想躲开男人肢体的炙热,反射性地抬起没被他压制的那只手,挡在他健硕的前胸和自己的小胸脯之间。
他像个心满意足的猎人一样,低垂的凤眸里笑意更深,蛮横地扯开她的手,厚重的胸膛压得更近。
拉长强调,‘噢’了一声。
“看来温公子对美人和娈童……都没什么兴趣……”
“莫非……”
一只大手忽然上移,握住被层层布巾包裹,但仍旧微微隆起的胸脯,还轻亵地在掌中揉拧。
轶青完全僵愣在那里,甚至都忘了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非礼。
她一直极为小心,从不让别人触碰她脸上和手上的肌肤,但那天晚上为了香囊……
浑身登时如坠冰窖,无限的恐惧与羞怒在胸中蔓延,引出止不住的颤栗,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猛然施力,推开了他覆在她胸前的手。
“请阁下自重。”
斛律昭未曾预料到猎物的反抗,左手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他却不恼,挑眉看了她片刻,然后放声大笑,状似毫不在意地撇开了攥在右手中的软嫩细腕。
这个南朝小美人很能挑起他的趣味。即使裹了层层布巾,从适才短暂的肢体接触和对方的反应,他已凭经验敏锐地察觉,这位温公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女扮男装,怕是因为南启官家锦绫院的督锦官,必须由男人担任。
南朝姿容倾城的公主王姬他也少不了淫玩宠幸,适才榻上就是一位。她们要么不识时务地愚蠢反抗,如泼妇一般踢打辱骂口呼‘狗贼’,要么忍气吞声地逆来顺受,要么主动迎合着婉转邀宠。如这般不卑不亢、有胆有识、临危不乱的,他倒见所未见。
他觑视着面前少女。没了长途跋涉的泥泞血污,她的肌肤更显白皙柔嫩。烛光下,容貌清雅秀美,不着半点俗世里胭脂之痕迹、十指芊芊如玉,并无一丝尘寰中蔻丹之艳色。但与那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官家贵女一比,她的容貌却终究落了下乘,眉眼顶多能算清秀,并非艳丽,肌肤虽白皙柔嫩,却并非如宫中女子那样一等一的细腻水滑。真正入他眼的,是她的性子。她适才与他奏对时,言谈举止总透着股深闺女子身上所难寻的处变不惊。分明是阶下囚,却让人觉得她是平起平坐的客。既无泼哭泼闹,也无曲意顺从,既不自辱,也不辱人。一介平民女子,何以养成如此胆识气魄?斛律昭不自觉对她产生了更浓烈的好奇。
本来毫无如此轻易放过她的道理。
但,
一夜数女、公然淫佚的把戏他早已玩儿的厌腻。
他想要的,是个不一样的游戏。
更何况,朝廷还有正事要办。
斛律昭踱回几前,端起杯呷了口酒。
“你叫什么?”
轶青侧身僵立,用颤抖的手臂挡护适才被轻亵的前胸,却不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更加证实了她的真实身份。
“温……温轶青。”
“哪两个字?”
轶青没想到一个胡人会对汉字感兴趣,愣了一瞬才答。
“轶……轶群的轶,青天的青。”
男人端着酒杯,斜倚在帐前,狼一样的眸巡了她半晌,左手的食指在拇指上缓缓摩擦出一个个圈。
“孤这里有件事,想劳请温公子帮忙。”
轶青一怔,不知这胡人意欲何为,又暗想自己怎能为胡虏效力?刚要回绝,男人一抬手,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孤想请温公子,在中都,建一座锦绫院。”
轶青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几日前还要烧尽南锦,今日竟然请她来建锦绫院?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负手向前踱了几步,语调出人意料的认真。
“孤想,南启织造技法发达,若因战祸遗失了工艺,岂不可惜?”
他停在她身前几步远,垂眸谛视她。
“况且,如能将南锦发扬光大,岂非前启遗民之幸?”
轶青怔然。将南锦带到更遥远的地方,在更广阔的土地上传播生长,这正是父亲的遗愿。虽说她不该为凉人效力,但若南启文化能在异国土地上继续延续、发展,乃至兴盛、昌耀,这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不是么?
她踌躇不决,沉默不语。男人又向她靠近了两步,语调带了惋惜。
“青胜于蓝已然不易。温公子志在轶青,更不该错过这个机会,不是么?”
轶青缓缓抬眼,对上了男人锋利的蓝绿色瞳。除了父亲,除了故国,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对南锦的热爱,以及对精进织造技法的渴望。这一点,斛律昭瞧的清清楚楚。他是洞悉、操纵人心的高手。落在他手里,她便如羊入狼口,毫无胜算。
果然,女孩儿犹豫片刻,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工匠要由我从大启人中选,织房地点、织机木材、丝料染料也要由我亲自监察筛选,还有……”
眼前的小人儿双目炯炯,眼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就好像草原上的乌云被风吹散,阳光露出金灿灿的笑靥,金莲和山丹漫山遍野盛放。
就好像,行尸走肉之人,焕发出了新生。
斛律昭残忍地勾了勾唇角,
一一点头应下。
对于自己这位擅权专政、恶名昭彰的雇主,轶青刚开始戒心极重,凡事都瞻顾再三,但她很快就发现,斛律昭言出必践,她的一切吩咐、要求都按部就班被执行、完成。不出一个月,锦绫院落成了。
时值隆冬,缫丝和染色无法进行,于是轶青按库房中现成丝线的颜色,昼夜不停赶制出了图纸,并在之后的时间里忙着装机、牵经、训练她新招募的锦工们。
这些努力没有白费。锦绫院开工的第一日,锦工们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织造。从南启锦绫院被俘入凉的工匠人数不多。轶青就尽量从浣衣局中招募女子,以免她们继续沦为凉人的玩物。
但新锦工毕竟技法生疏,又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室女,轶青不得不花大量时间教导、纠正她们,因而时常忙碌穿梭于几架织机间,耐心给围坐的锦工们讲解。斛律昭第一次来锦绫院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姿容秀美的年轻人头戴南式幞巾,双手在织机梭旁飞快穿插,偶尔慢下来给围在四周的女子们讲解精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让旁边一名女工试织,片刻后,清秀的面庞上露出温柔赞许的笑容,一手托起一段织好的素锦端详,眼里闪耀着爱怜和喜悦的光。
这样的目光,斛律昭在另一个女子眼中也见过。
那年,他大概七岁。
他记忆里的母亲确实很美……楼兰氐族女子特有的翡翠般的眸,深栗色的浓密长发,线条柔美的臂膀,不点自朱的唇……
可惜,直到她死,也从来没抱过他,亲过他一次。
大多数时候,她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目光呆滞地坐在织机前。
偶尔回过神来,就会兴高采烈地牵经上线,若能织出一段南锦,眼里就会闪耀出爱怜与喜悦的光。
他曾经无数次希望,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一看他,她的儿子。
一眼,哪怕一眼都好。
或者像别的宫里娘娘那样,为他做一件新衣。
甚至,哪怕只是一条腰带。
但是,没有。
从来没有。
一件都没有。
犯病的时候,甚至还会尖叫吼嚷着要掐死他。
她说她恨他,
后悔生下他,
他该去死。
而皇莫贺,从没一次来看过母亲和他。
斛律昭回开眼,不再去看屋里的兴致勃勃。
刚要离开,低垂的眸忽然瞥见几步开外的一双小灰布鞋。
抬眼,正是柔软娇俏的小人儿。小巧玲珑的身板儿裹着件厚棉衣,清丽的娟秀容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轶青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北院王。”
男人脸色很沉,阴郁的眸打量了她半晌。
“第一匹锦何时能完工?”
没有以前见她时,如同逗弄宠物般漫不经心的调笑和戏谑。轶青一怔,猜不透他突如其来的沉肃,不过也马上就答了话。
“新锦工学得很快,素锦三个月就能完工,更繁复的南锦需要染丝,要到夏天才能完工。”
她还想干到夏天?
斛律昭睨着眼前一无所知,满眼憧憬的小人儿,心绪渐佳。眯眼瞅了瞅庭院树下堆积的新雪,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丝笑。
“怎么样?在大凉和孤手下做事,温公子可还顺心?”
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嘲弄。是在提醒她,凉人是主子,南人是奴才。
她心里发堵,沉默了片刻。
“北凉存丝的染料和质地不尽相同,重量更相去甚远。织在一起,布料易开裂。”
斛律昭目光蓦然收回到少女身上。眼前小人儿话说的不卑不亢,却明显是在提醒他,胡汉之分太甚,大凉易生动乱。
他哼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双眉微挑,谛视少女。
“那只能说明,织工的手段……不够狠辣老练。”
汉人,一群亡国丧家的病弱玩意儿……想要跟凉人一样的待遇,做梦。
大不了,军马镇压罢了。
眼前人没有被吓退。清灵秀美的眸中目光沉着坚定,直直望着他。
“用力太过,扯断了丝线,布从何来?”
斛律昭略带威胁地朝前逼近了两步,眼里闪烁残酷的笑意。
“难道明年的蚕,不会吐新丝么?”
轶青一怔。
她在他手下监办锦绫院,督锦官的职位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处境和宫里的启国奴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杀了她和她手下的所有工匠,然后从苏杭再找一批锦工。他们的生死存亡全看斛律昭的心情,她呕心沥血建立的锦绫院,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撤废。
斛律昭本以为少女会再顶嘴。谁想,她垂下头不再看他,整个人像株蔫萎的花,眼里一点儿也没了适才自信坦然的光。
他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烦躁的郁闷和不满,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两指扳起她的脸,想让她与自己对视。
入手的纤巧下颌比一个月前清瘦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富有弹性,几乎隔着皮就能摸到骨头。
斛律昭一愣,打量着兀自垂眸不语的少女,心情更加烦郁。
一把甩开纤瘦的清秀小脸儿。避开眼,不愿再瞧她。
转身踱向庭院西头的老梨树,负在背后的手紧掐成拳。
他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个女奴,一个目前还有用的工具罢了。民间的织女绣娘,苏杭要多少有多少,猫抓耗子的游戏里,他想怎样就怎样,喜欢她便留着,厌弃了,随时可以丢掉。
更何况,弹压主张汉化的朝臣才是要紧事。
南启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南迁……不可给其喘息之机重振旗鼓。他出征在即,上京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在树下转过身,心绪平复,拳头放松开来,食指和拇指缓缓捻出一个个圈。
眼神也恢复了残忍冷酷的嘲弄。
“等素锦完工,先给你们那位南启废帝做件春衣罢。”
说罢,也不等少女回应,就要转身离去。
“北院王。”
他转过头,女孩儿已经追上前两步,一副有话要问的严肃神情,全没了适才的蔫萎。
这个温轶青!只要给她些织造相关的活计做,立刻就跟活过来似的。若非亲眼所见,斛律昭还以为世间少女皆只在见了金珠宝钏、名贵脂粉时才会露出这样神情。
他唇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完全朝她转回身,“还有事?”
女孩儿又近前一步,目不斜视,照旧是那副不卑不亢,认真办事的态度。
“两件事请教北院王。一,春衣制成右衽,可否?二,锦绫院能否从浣衣局再招募一批锦工?”
斛律昭冷哼一声,明知故问:“牵羊礼你不在么?庸德公妻妾女眷都已改大凉梳装,他本人难道不是大凉臣民么?”
按大凉习俗,战俘们初到中都之时都会被直接押往凉世祖庙。庙前,帝后被勒令脱去袍服,仅着内衣。其余人等均赤裸上身,披上一张及腰的羊皮,脖子上套着一根羊毛织成的绳子。帝后被引进幔殿,恭敬地将脖子上的绳子递到大凉皇帝手中。这便是所谓的牵羊礼。意在表示自己就像羊羔那样,任由主人宰割。今上年幼,是以上月的牵羊礼由北院王代持。
轶青脸色一白,手痉挛般一紧。她当日病重,幸免受此辱。又念及那些受辱的旧时同僚,更觉得这些蛮夷胡虏,真个个是衣冠禽兽,不禁小声讥道:“贵国礼俗,当真是……别具一格呵。”
她这话说的声音极轻,二人又相距好几步,轶青本以为斛律昭不可能听到。未料那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嗤笑道:“终未及中国礼俗之精妙。男儿打败了仗,便以妇人抵金,自己不肯杀身殉国,还口口声声礼义廉耻。”
轶青一噎,记起了昨晚北院黍离殿中传出的彻夜笙歌。
自南启皇帝被降为庸德公,凉人虽几番羞辱,却并未苛待起居,好吃好喝照旧供着,一部分妃子嫔御也允许被留在身侧服侍。北院王甚至单辟出一间永安宫给废帝居住,正殿改名“黍离殿”,取《诗经·王风·黍离》中宗庙颠覆、故国衰微的凄怆无已之情,以作讽刺。
可最讽刺的偏偏不在于此。废帝腆居黍离宫,日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照旧,狩猎筵席如常,仿若仍在南启明安府一般,唯一表现出的不满是在北院王要分赏他的公主妃嫔予有功将领之时,曾说过一句,‘华夏重廉耻,女无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惹得北院王勃然大怒,遂充三名公主为营妓,以儆效尤。
轶青悲从心生,张口便要道‘可毕竟是北凉官军淫辱妇人,草菅人命’,话到嘴边却又记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寻思还是锦绫院与浣衣局中女子要紧,遂闭了口,咬着牙按耐下情绪,半晌方抬眸回话,语调极冷,“那照北院王意思,春衣制成左衽的便是。至于浣衣局女工……”
她面上几个表情一闪而过,心思却已一一被斛律昭看在眼里。他不禁暗笑,她倒是个识时务不教条的,只可惜一心护着那些不相干的女子,最终却未必能保全自己。把人玩弄股掌之上的快意渐渐充斥心间,面上也浮起个残忍的笑。
“孤说过,工匠皆由温公子筛选——”,向她走几步,如给心爱的玉器掸尘一般,伸手拂去她肩上一点碎散线头,笑道:“你便把孤的浣衣局折腾空了也无妨。”
轶青不惯与人这般肢体接触,不着痕迹地避开肩,刚要搪塞几句离开,小腹忽然一阵绞痛,一股热流涌入亵裤。她面上一热,手不由自主覆上小腹,忙虚虚一笑,点头道:“北院王慢走。”谁料那魔头煞星并不察觉她在赶客,反而又近前一步,眼梢挂了个闲散的笑,道:“温公子身体不适?”
在南启,轶青也并非没有过在上工时来潮,只是她经期一向精准,是以能够提前防备。自明安府沦陷,历经巨变,饱受摧折,身子也大不如前,月事已许久未到。今日忽然来潮,实在始料未及。
面前少女脸色忽白忽红,往后退一小步,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无妨”,平日的干脆利落微微透着难得一见的扭捏神色。斛律昭看的心头一动,离她又近了些,试探地笑道:“若身子不适,孤召御医来为公子请脉,如何?”
果然,那小人儿瞬间吓得面无血色,却仍旧强装镇定,挺着小胸脯道:“不劳北院王的驾。温某定不会耽搁工期进度便是。”也不等他再说,逃也似的往雪隐方向去了。
斛律昭回到玉熙宫,刚刚行至堂屋前院儿,就听啪的一记耳光从屋里传来。
“本王都等多久了!?再找不来你们主子,信不信我——”
“阿济善。”
沉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小内侍一个激灵,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斜靠在上首黄花梨交椅里的青年乜斜一眼来人,冷哼一声,不轻不重搁下茶杯,慢条斯理抖了抖金丝狐裘的黑獭皮缘,站起了身。
他身量极高,几乎和正大踏步进门的北院主人相当,年纪也相仿,只是肤色略黑,面颊瘦削凹陷,凉人惯留的垂发。深埋在眉弓下的柳叶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种世家大族才会有的傲慢不屑。
斛律昭淡淡瞥了眼贵族青年,自顾自在上首交椅里坐下,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是什么风,把费连宗王从兴京吹来了中都?”
‘宗王’是凉太祖在统一凉人各部族后所创建的制度。凉人原有八大姓氏,太祖以每姓为一宗,封立八位宗王,又称宗主王爷,其他小姓皆归附八宗之下。凉太祖在漠北夺汗位,设立兴京为都,曾有宗王议政之惯例:军机、国务要事,皆由八位宗王与大汗王、王子、议政大臣共同裁定。
后来,凉世祖攻破上京后正式称帝,为了削弱宗王势力,开始逐步提升议政大臣的地位。宗主王爷逐渐被边缘化,与八宗兵马被分派镇守漠北各城。其中最大费连宗族被遣派至凉人的发祥之地,兴京。
然而,因为大多数凉人都隶属八宗之一,宗王又有贵族世家支持,凉国历代皇帝仍需依靠八位宗王来笼络人心。
因此,宗王虽被边缘化和分散化,政治地位却极为尊崇,而且若串联起来,仍旧手握相当一部分兵马。如果皇帝年幼,朝臣离心,架空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就是费连宗王阿济善敢在北院撒野的本钱。
阿济善冷冷扫了一眼斛律昭,一甩赤狐皮裘大氅,落座在斛律昭下首的交椅里。
“我倒要问问你,中都汉化的风儿,是不是从你那什么锦绫院刮起来的?”
凉人祖上以骑射打猎为生,不农耕,多着兽皮制成的光板皮袍或开衩长袍,资产也由族长从掠夺来的财物里按户分配。十四岁的小皇帝在上京与文官们推行汉化,要鼓励农耕,着汉服,推行胡汉通婚、设立班禄、改革税制。而漠北宗王们都是传统凉人,对文化习俗态度保守,对农耕、着汉服、用汉字等政策已有诸多不满。更何况,胡汉通婚将壮大非八宗汉姓人口、设立班禄意味着宗王在漠北掠夺的财物要上交国库、税制改革则意味着宗王将失去向漠北百姓征税的权利,将此权移交给朝廷。
每一样,都直接或间接在削弱八宗的势力。
故而,阿济善千里迢迢,从兴京跑到中都,来北院兴师问罪。
斛律昭淡淡哼笑,漫不经心撇着茶。
“漠北苦寒之地,消息倒灵通得很。”
阿济善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箭步前冲,附身逼视斛律昭。
“符狸!你他妈不知好歹的氐狗崽子!你答应过我莫贺……绝不在中都推行汉俗!”
说着,双手痉挛般一抽搐,似乎想揪住对方衣领,却不知怎的,又硬生生克制了下来。
斛律昭没立刻搭话,薄唇边的笑意收了几分,狭长凌厉的眸上挑,讥讽的目光扫过阿济善,似乎在瞅那个二十年前曾经辱骂他,然后被他摁在地上揍到求饶的宗王小世子。
“小时候没种儿的,长大了果然更废物。”
在漠北金尊玉贵奉着的年轻宗王显然也记起来了幼时所受的胯下之辱,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但毕竟不肯就此败下阵来,细长的柳叶眼圆瞪,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对着斛律昭鼻尖儿。
“你……你等着,我们漠北宗王,早晚有一天挥师南下——”
斛律昭没让他说完,猛然拽住阿济善的黑獭皮缘衣领,向下一扯,直勾勾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
冷锐浓酽的眸忽弥戾色,语调沉缓,落嗓极轻,字字却透着凛然杀意,薄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说话时几乎未动。
“孤侄儿的龙椅,你也配?”
见对方脸上惶骇之色,嘴角忽又噙起个好整以暇的笑意,眸中尽是讥讽,一把搡开了阿济善。
‘啪’的一声,黄花梨木几上茶盏撞翻在地。
斛律昭头也不回地负手立在门口,微眯眼,扫视庭院西侧的雪,目光却似乎透过积雪的墙,在看院外什么更要紧的东西。
“你回去告诉漠北那几个污糟猫王爷。再过三个月,莫说汉化——”,轻轻哼笑,转头瞟了眼堪堪踉跄着站稳的阿济善。
“——就连咱们那位庸德公,都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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