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习和琳琅聊着天,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琳琅拿着手机,给她展示网络上的趣闻,顾双习一条一条,看得极认真。初来此地时,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于她而言过于超前的事物,比如社会架构、比如科技水平。其中最为陌生、也最为震撼之物,大抵便是“手机”。原谅以她那颗纯粹天然的脑袋,确实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类,为什么仅凭这一方小小的薄薄面板,便能与千里之外的他人联络对话、在另一个不存在的虚拟世界中遨游——但幸好,她一向接受度良好,即便是面对自己不明了之物,也能微笑着点头称好,认真观看别人呈现给她的内容。顾双习认为这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礼貌,毕竟父亲就是这样教授她的,而她也的确实践了十几年。面对顾双习,安琳琅总是显得谨慎,就连拿手机给她看视频,也只敢点开些萌宠视频,让各色可爱的毛茸茸在屏幕里来回出现,落在观众眼中,只觉心情轻松愉悦。顾双习同样无法拒绝毛茸茸,不时发出“真可爱”之类的感慨,琳琅却用目光看向她的表情,像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姐,您喜欢的话,不如自己在府邸里也养一只?”作为顾双习的专属女佣,安琳琅每天照顾她的日常起居,自然清楚她在府邸中过着怎样的生活。每日与皇帝亲密无间地相处,本身便极度耗费心神,琳琅看得出来,顾双习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尽管小姐自己,似乎尚未发觉她的变化。安琳琅在府邸中供职多年,也曾近身服侍皇帝的性伴侣。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年轻女性,一朝搭上皇帝这根线,既有兴致勃勃地筹谋再进一步的、也有知足常乐地甘当金丝雀的。众生百相,安琳琅见得多了,自觉已心如止水,深谙“高高挂起”的道理,恪守女佣本分,绝不产生一分多余的感情。不管那些性伴侣在未来将遭受怎样的对待、获得怎样的结局,安琳琅都不会有所触动。她低眉顺目,安静地为主家解决问题:把伤痕累累的女人掩人耳目地送出南海湾;强迫意外怀孕的女人吞下药物,或者把她强行送上手术台;在皇帝施暴、失手打死或掐死性伴侣时,秘密处理掉这具尸体。这些脏活、累活,安琳琅做了很多年,并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她的工资与奖金也水涨船高,全为了表彰她的干净利落、高质高效。所以当顾双习进入府邸,而边察将安琳琅指派为她的专属女佣时,安琳琅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位小姐与此前那些性伴侣并无不同。她可能与皇帝春宵一度,拿上好处便走人;也可能与皇帝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关系,再被腻烦厌倦的君主抛弃。她更可能死于一场受刑般的性爱,可能死于人流手术的大出血或并发症,可能死于皇帝的暴力与折磨。安琳琅已提前预设了这位小姐的结局,只需静待事态发展、命运前进至那个既定的终点。……但是,顾双习不一样。她和其她人都不一样。皇帝像脱胎换骨,由内而外地更新成另一个人,愿意拿出十成十的耐心与诚挚,专心对待顾双习。送礼物是基础手段,调整食谱、配给医生也在情理之中,但陪她识字看书、聊天调情——安琳琅看在眼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皇帝,这不像边察。也许他真是为了“塑造形象”,才下决心演好这个深情角色,但他有必要如此面面俱到吗?床上刻意收着力气,床下摆出温柔姿态,琳琅在旁侍奉,直觉心惊肉跳。一切都如此正常,这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因为皇帝就没有正常过。琳琅决定收敛她的好奇心,不多看、不多想,只管做好手头工作:即服务好小姐。接触愈多,琳琅发现,这位小姐确实非同寻常:她脾气好得离谱。或许是因为语言不通,她甚少开口说话,皇帝不在家的时候,她能捧书枯坐一天,连带着琳琅也落得清闲。安琳琅给她送茶水与点心,她说“谢谢”,然后微笑、点头。除此以外,再无其它交流。顾双习很少支使琳琅干活,她像没把琳琅当她的专属女佣,只在极少数的时候麻烦琳琅:比如顾双习被皇帝带去出席某些场合时,需要安琳琅帮她打理造型。除去照顾小姐的日常起居,安琳琅也需要负责与小姐有关的琐碎小事,譬如当各色品牌送来本季新品时,琳琅要把名册交给小姐过目,经由她的选择,再把留下的衣服、鞋子等物品一一归置入衣帽间。安琳琅远比顾双习本人清楚,衣帽间里都有哪些衣物,因此每当顾双习需要陪伴皇帝出席宴会,总是由琳琅先筛选出合适的几套服装,再让小姐选择。
等敲定服装,安琳琅便开始给小姐梳妆打扮。皇帝喜欢小姐不加雕饰的清纯模样,因此只需化淡妆、简单整理发型。小姐不喜欢佩戴首饰,往往只戴那枚皇帝赠予她的戒指,省去不少麻烦。等一切收拾停当,安琳琅送小姐出门,临行前弯腰为她整理裙摆,听到她微笑着再说一声,“谢谢你,琳琅”。小姐总是温温柔柔地微笑着,轻言细语地说话。她很懂礼貌,颇具涵养,即使存在语言障碍,也擅长用她那双波澜荡漾的眼表达感情。尽管府邸的佣人们不被允许妄议主家,但大家都偷偷讨论过,一致认为小姐是位心地善良的女主人。她从不苛待佣人,更不会吹毛求疵、恃宠而骄。甚至有一次,当皇帝打算惩罚粗心犯错的佣人时,小姐适时出现、阻拦了这场私刑的发生。她只需走过去,用手按住皇帝的手,同他说上几句话,便能掐灭皇帝的怒火,转而和颜悦色地陪她去拼拼图。逃过一劫的佣人们纷纷擦去冷汗,心有余悸地互相对视,感恩小姐的出手相助。她本无干涉这场惩罚的义务,可她还是选择迈出了那一步,这便是她的慈悲心肠。了解自己的能力范围,并尽力帮助他人、保护他人。那时的安琳琅便在想:小姐若是始终如此,有朝一日必定会受伤。她太善良,也太容易心软,被保护得太好,对世事险恶一无所知。倘若失去了皇帝的庇护,安琳琅敢断定:小姐不会过得顺心遂意。这或许是第一次,安琳琅对她的服务对象生出多余的感情:她希望顾双习可以活得诚心如意。但是留在皇帝身边的小姐,显然过得不够如意。虽然边察对她,态度确实比以往好上太多,但他完全不懂正确爱人的方式,全倚仗自己的理解,一心一意给出他认为的“好”,却从未考虑过那是否是适合她的“好”。而顾双习又能做什么呢?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唯有边察能够依靠,当然只有默默忍耐他、接受他。她像一朵被吸干水分的花,明明身处温室当中,却又正在快速枯萎、凋落,日渐丧失光泽与活力。明明她外表仍保持完整正常,可内里已布满裂痕,再也不能承受任何过分暴力的对待。但与她朝夕相处的,是不可捉摸的皇帝;也没有人能够预知,击溃顾双习的将会是什么事情。也许是一场争吵,也许是一次性爱,也许是睡过一觉后,萦绕于脑中的那段梦境。安琳琅不愿目睹顾双习走向不稳定的边缘,试图创造出某个锚点,至少可以叫她暂且在此歇脚。所以她才会在这时小心谨慎地提出建议,询问顾双习要不要养一只宠物。而落在琳琅眼中的小姐,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摇头拒绝:“还是不用了吧。……虽然我很喜欢,但我想阁下并不会喜欢。他不喜欢的东西,下场都不会太好。”小姐轻声道:“至少,我的想法是,如果养了宠物,那一定要对它负责,要让它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推它进火坑。”她看向安琳琅,安静地弯了弯眼眉,显得婉约又温煦:“但等我离开阁下,条件允许的话,我想我会养一只宠物的。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安琳琅欲言又止,旋即感到一阵冰凉,她意识到她方才似乎听了个天大的秘密。小姐在设想着离开阁下。但琳琅深知,她不可能离开。同时,安琳琅也知道——她绝不能告诉阁下,小姐有离开的念头。顾双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琳琅,眼神中隐含着异样的哀伤。仿佛圣母怀抱圣子,坦然迎向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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