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后面有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 这边的泥土黏糊糊的, 使人周身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但躲在这里的五个人没有一个人出声, 就连最为冲撞鲁莽的元志也悄悄地压低了他出鞘的大刀。
微冷的春夜里, 傅瑜看见有六把燃着的火把飘进后院内,拿着它们的是六个强壮高大的男人,他们身上都穿着相同的短装打扮, 正互相交谈着,却是说的平康坊里头哪个胡同的哪个姐儿最有滋味和哪个赌坊最好赢钱之类的话。
这些人气势汹汹地举着火把走进了那有着十八个小乞丐的屋子, 屋内传来一阵异动的声响, 似乎是有孩子的哭闹声和哀嚎声, 傅瑜身旁的元志气得大喘气,傅瑜顶了一下他的肺,他才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这六个男人似乎是来数人头的,他们攀谈着,出了屋子,一个人道:“前两天刚死了两个,这良辉坊就只有十八个了,怕是讨不到多少银子。”
一个道:“你问问小十了没,他们今天讨了多少?”
一个道:“这个月确实不如上个月,听小十说今天不过讨到了十六两银子,照这么下去,到下次于老板来收钱的时候,只怕凑不到一百两银子。”
这些人说着,也不细看院内的什么景物,各自拿着火把走远了,傅瑜远远地听见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有什么,先弄残两个再看看,若实在不行,就找于老板再要两个……”
这些人渐渐走远了,火光慢慢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他们的谈笑声也似乎远去了。
傅瑜一行人蹲在草垛后面狭窄的阴沟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这阴沟一般阴森森的了。
他们走出来,傅瑜道:“朱焦,你见过那个什么于老板吗?”
朱焦摇摇头,傅瑜又问小十,小十也摇了摇头。
傅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沉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到官府里去报官。”
朱焦冷笑道:“呵,你未免也太天真了,难道我就没有到京兆府尹那里去报过官吗?可惜这姓熊的京兆尹也确实是个熊样,一听说我要说的是这些拐子的事情便使劲催促着叫人把我撵出来了,要不是看我长着一个小孩儿的样子,只怕早就叫衙役打断了我的腿了。”
傅瑜道:“我和熊三奇打过几次交道,他看着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朱焦道:“我们不一样,你是安国公世子,在朝中有着颇大的权势,他自然要对你客客气气的。这些当官的,有不少都这样,长着两副面孔,对着所谓的上层人一张脸,对着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又是另一张脸。”
傅瑜想起前世的所知所闻,此时也不作声了,他道:“京兆尹是个从三品的官,能够让熊三奇这般忌惮的人物,只怕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势力。这件事如果一旦查出来,只怕整个朝廷都要掀起一阵腥风血海。”
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呀——呀——”的叫着,停在了月下的枯枝上,傅瑜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赵斌道:“郎君,这件事我们还是回府禀告国公爷和大郎君吧,这事关系复杂,绝不是您所能承担的。”
听到傅瑜和赵斌的对话,朱焦显然有些愕然,他问:“这事……真的很严重吗?严重到我师兄也没办法彻查,为这些无辜的人找回一个公道吗?”
傅瑜道:“朱然在大理寺不过也只是一个少卿罢了,论起官衔来,他还不如熊三奇呢,既然连熊三奇都如此忌惮畏惧,那整个朝堂还有谁能去做……”傅瑜的脑海里渐渐闪过一些人的脸,他慢慢地沉默了。
傅瑜问:“朱焦,这事我要回府告诉我父兄,你是与我一同去傅府还是留在这里?”
朱焦道:“我有两个朋友刚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傅瑜道:“那你拿些银子吧,免得过两天小十他们交不了差,最后……”
朱焦道:“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我们不能再要你的钱。”
傅瑜问:“那你们这几天怎么活?”
朱焦道:“我可以养活他们。”
傅瑜突地感觉有些不太妙,他俯身问:“怎么养活?”
朱焦道:“用偷啊。”
他说的太过自然,一点羞耻难为情的意思也没有,倒显得咄咄逼人的傅瑜看起来更加凶巴巴不近人情了。
此时已过子时,春夜的寒气渐渐侵入人的体内,傅瑜也不想在外多待,和朱焦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便和赵斌一行人等回了安国公府。虽然这次跨越了整个永安城,但他们却没有和更夫或者巡夜人多加纠缠,等到傅瑜回到府中的时候,无论是傅骁还是傅瑾都已经歇下了,傅瑜只能把这件事压着白天再说。今天见到的事情是傅瑜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感觉到骨子里都在发冷,他虽然自幼便听府上的人说些前线的悲壮和凄凉的故事,却没有一件有今天这样一幕来的震撼人心。能够上前线的军士至少都是成年男子,而且他们是为了国和功名利禄去拼搏,又与傅瑜的生活太遥远,与今天躺在破庙里苟延残喘的身体残缺精神也无甚希望的小孩子不同。
更何况,那些在前线拼搏的士兵都知道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强盛的国家,自己若战死沙场,家人也会被妥善安排,而这些孩子,他们还什么都不懂,他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被拦腰截断,自此人生中再难有阳光,更甚者直接夭折。
而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形成了一个并不小的组织,这个组织幕后的靠山,很有可能就是傅瑜认识的那些世家大族或是皇亲国戚,又或者是朝中大臣,这些曾与傅瑜谈笑言欢的人。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矮塌旁的一盆水仙上,傅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西沉的弯月,他摊开手,一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玉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芒。这样的夜色,傅瑜只觉得夜间的寒凉深入骨髓。
这一夜,傅瑜想了很多事情,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将这件事全数告知了傅骁和傅瑾。
傅骁沉吟了很久,才道:“这件事,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虽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傅瑜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他点头:“我知道。”
傅瑜又问:“那会有人处理这件事吗?”
傅瑾道:“先等朱然回来,等朱焦去找他,然后告诉他这件事。这件事,不能经我们的手。”
傅瑜道:“可迟早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傅瑾道:“知道又何妨,明面上不是我们把这件事捅出来的就可以了。若是朱然遇阻……我们仍可以出手相助。”
傅瑜终是没了话可说,他点头退下,只将一抹背影留给坐在书房中的两人。
他刚伸脚踏出门,就听得身后傅骁突然郑重道:“等一下,阿瑜,你这几日也不用去国子监读书了,就在家里温温书,准备几天后的春闱,这次春闱,你务必要上榜。”
傅瑜惊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这天白天他都被关在书阁里温书,直至傅瑾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他才终于得了下午和夜禁之前的一点放风时间,连忙拉着金圆和元志偷溜出了府。
所幸平安坊离三大坊也不远,傅瑜三人骑着马很快就到了,他循着记忆,跨过平安坊的坊门,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又找到了那天经过的溢出杏花的小巷。
小巷仍旧是那天的带着些许黄沙和杏花香味的小巷,走到这里,傅瑜只觉得这两天压抑的心都放缓了不少,连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此时正近黄昏,西边的落日余晕浅浅淡淡,宛若泼在洁白宣纸上的一碗凉茶,带着些凉意和清香。
傅瑜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腰间还缀有长长的同色流苏和玉佩,他长身玉立,一头乌发松松垮垮的扎起并在脑后,从远处望着他,龙姿凤采,周身气质端正,倒也有了几许前人所说的乌衣子弟的风华了。
只是,当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弯红色的弓时,这乌衣子弟的文弱气质便被硬生生地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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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傅瑜已开启撩妹模式
翻墙
傅瑜拿着这弓颠了颠, 又用手拉了拉弓弦,只觉得弦崩的虽紧却有韧性, 他笑道:“这把弓倒是比我平常用的更有劲些。”
元志自豪道:“郎君说要拿弓, 我自然是给郎君拿了府里最上等的弓。这把弓是上个月府里刚从聚元号进购的,听赵统领说一共也就只有十把, 却是府里射程最远、精准度最高的一类了。”
傅瑜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斐府的牌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道:“这弓若用来打猎, 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惜我今天不是为了打猎来的。”
傅瑜把这弓交给元志,又从金圆的马背上取下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弓, 这把弯弓不同于方才那把红色的牛角弓, 这弓通体碧绿, 竹子莹润的色泽在夕阳的光辉下显出几分新意。
元志疑惑地问道:“郎君, 这小蛮弓有什么用, 劲一点也不大, 虽然好看但一点也没有我手上的这把牛角弓好用。”
傅瑜摇头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我都说了今天不是来猎动物的, 我是来……猎人的。”
元志惊悚了,他道:“郎君,你不要想不开啊!国公爷会扒了你的皮的!”
金圆拍了拍元志的肩膀, 笑得一脸神秘。元志愈发不懂了。
傅瑜没有再理会元志, 他问一旁的金圆:“金圆, 蜡头子的箭带了吗?”
金圆又取出一盒子竹制的箭。这箭的箭杆是用翠竹做的,还是今天下午府里的老师傅刚刚赶制出来的,傅瑜可以闻见一股淡淡的却极为清香的竹味。箭头仍是上次的蜡做的,与一般的尖头镞也不同,这是傅瑜特意吩咐老师傅做的圆头。
箭身碧绿温润,箭羽是一支涂成了金色的鹰的尾羽。
总体来说,这箭若用来猎杀动物敌人,定然讨不了好,可若用来观赏玩耍,却是观赏性极强。
傅瑜左手握弓,右手拿箭,他转身向斐府旁边的小巷中走去,他道:“金圆你跟我来,元志你就留在那里看马。”
元志满腹疑惑,但到底不敢忤逆傅瑜,傅瑜问身后跟来的金圆,“都打听好了吗?”
金圆道:“郎君,我都打听好了,斐家娘子平日里都会在申时三刻在斐府后院凉亭里抚琴,这几天也没有落下。”
傅瑜满意地点点头,他侧身,道:“那你走前面吧,带路。”
两人穿行在平安坊的小巷里,傅瑜只觉得自己握着弓箭的手有些微微发汗,他的心也砰砰地跳得厉害,他的目光从小巷两旁乌色的墙壁上闪过,略略地停留在墙角的一株草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走过一条小巷,傅瑜的鼻尖便传来一股清淡的花香,他抬头,正见茶色的天上划过一道雁,他的心突地就放松了,也就是这时,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
琴音缓缓,似潺潺流淌的山间溪流,如一股带着花香的春风拂过傅瑜的心间,让他也不由得生出寂静归隐之感,他闭上眼,又仿佛看见一片新绿的叶落在湖面上,惊起水中游鱼。
幽深的小巷里传出袅袅的琴音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更何况墙内弹着琴的佳人是这永安城内赫赫有名的才女美女,所以当傅瑜发现躲在小巷里听琴声的人不仅仅是他这一伙人的时候,他也就有些释然了。
更何况,躲在这里的那一身蓝衣的翩翩公子,还算得上傅瑜这两日的旧交了。
虞非晏。
虞非晏一身蓝色儒衫,正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他此时正背靠在墙上仰头闭着眼,神情淡淡的,显然是在听那琴音。
傅瑜将迈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他和金圆一起背靠在小巷的墙壁上,金圆在他耳旁细声道:“郎君,这虞家郎君会来这里也是我没料到的事……”
傅瑜点头,他也没料到。
他没料到虞非晏竟然在黄昏之时躲到斐府外面的小巷子里听墙内人的琴音,难道,果真如他所料,这虞非晏对斐凝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意?
想到这里,傅瑜就很想知道院中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外边小巷里有这么一个听着她琴音的人,傅瑜越想越觉得心里闷得慌,他看看虞非晏,又想了想自己,突然自惭形秽起来。
虞非晏是这永安城内赫赫有名的世家公子典范,他日后即便不如他祖父和父亲一般出阁入相,也必当在文坛上享有盛名,而自己,除了与他相当的家世容颜,竟无一丝胜过他的东西。
傅瑜转身向回路走去,金圆紧跟着他,低声问:“郎君,咱们就这么走了吗?”
傅瑜闷闷道:“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跑出去和他说:‘嗨,虞非晏,真巧啊,你在这里听斐娘子的琴音吗?我也是啊。’”
金圆憋着笑,他看着傅瑜有些落寞的背影,却狠狠地把头低下去了。
傅瑜回到原地的时候,正见元志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拿起手中握着的弓,刚想对他们说离开这里,却不由得愣了愣,他静了片刻,道:“快想个办法把虞非晏给弄走,不然他总杵在那儿我也不好进行我的计划。”
金圆道:“郎君,我有个办法,只是,实在不能算是个很正人君子的方法。”
傅瑜乐道:“他虞非晏既然也能做出这般不符合他世家君子的行为,我们自然也可以用小人的方法来对待他。”
金圆笑了,元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片刻后,金圆牵着一匹马走向了斐府的大门,和门卫交谈起来,他便说便用手指划着。
他们不过略说了几句,斐府门内就出来了三四个家丁,跟着金圆的指领走到了那条隐蔽的小巷,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傅瑜还是隐隐听见“捉贼”、“喊人”、“跑了”几个字眼。
傅瑜和元志跑到小巷,果真见已经待在那里的虞非晏被惊走了,出来的三四个府丁也追了出去,小巷里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从墙内传出。
傅瑜对元志道:“这院墙虽然不高,但是这周围也没有什么树,等一会儿,你蹲身把我送上去。”
元志道:“郎君,我们这样爬墙,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啊?”
傅瑜道:“你看我像那种偷盗的人吗?”
元志摇摇头,他说:“国公府里什么没有,郎君不像个缺钱的。”
傅瑜笑道:“那不就结了,我不过是爬上墙,又不是翻进去偷东西。”
元志小声道:“可你看着就像个会调戏良家妇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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