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又回想起方才在飞舟上看见的虚影。
“当年一尘禅师陨落,并非我一人居功。”她缓声道,“若天下人要铭记什么人,也自然不该只有我一人。”
司予栀身体稍稍一僵。
但当年真正参与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的,眼下也的的确确只剩下了温寒烟一个人啊。
她和叶含煜当时被两道结界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内,倒在地上睡大觉,这怎么好意思居功?
心绪百转千回,良久,司予栀才干笑一声,摆摆手:“我们不喜欢这些。”
说罢,不等温寒烟开口,司予栀生怕说多错多,直接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司予栀眨眨眼睛,“今日可是正月的最后一日,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说完这句话,司予栀便陷入了沉默。
这话题扯开得一点都不高明,她心里默默悻悻。
但她实在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温寒烟却倏然一怔。
一道陌生的声音蓦地掠过脑海,漾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慵懒戏谑。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
‘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一些破碎的画面来回闪跃,温寒烟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她似乎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停顿片刻后,便冷淡地吐出几个字。
‘正月三十,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对面静默良久,迷雾之中,只露出一双狭长的黑眸。
半晌,那个人忽地笑开。
‘好。’
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轻挑,语调漫不经心的。
‘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温寒烟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因缘(四)
只短短一瞬间的失神,再次回过神时,一只手在温寒烟眼前来回摆动。
“喂,发什么呆呢?”
温寒烟转眸望去。
司予栀单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双清亮的杏眼中,仿佛漾着些难辨的思绪。
见温寒烟看过来,司予栀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眼睛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不敢放过她一丝半毫的神情变化,“哎……你怎么了?”
伴随着这句话,远远近近的声音落入耳畔,那些零散的画面像一阵风一样掠过去了。
再也寻不到踪迹。
温寒烟眼睫缓慢地眨了下。
“没什么。”她轻轻笑了笑,“不过,这样特别的日子,或许的确是值得纪念一下的。”
司予栀半信半疑盯着温寒烟又看了片刻,却自始至终未能在那张精致又平静的脸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那我便去找恭和恭顺,让他们给本小姐准备宁江州最好的灵肴!”
她一拍膝盖站起来,思绪瞬间就飞远了,边往外走边琢磨,“玉冰烧不行,虽然接手了东幽司氏两百多年,但我到现在还是不爱喝酒,灵兽肉吃得也太频繁了,东幽那些没新意的天天拿这些糊弄我……”
温寒烟也跟着起身,但并未陪司予栀一同去寻恭和恭顺,而是转身走到浮台边缘。
司星宫凭虚而建,宛若真正的天上宫阙,遮掩于浮云间。
此处地势高,不算柔和的风卷集着衣袂,自下而上刮上来的风扑在面门上,微微的刺痛感。
许是今日身在宁江州,很多沉睡的记忆复苏,温寒烟陡然回想起在浮屠塔中的那些日子。
她依稀记得,自己从前应当是怕高处的。
她曾经一个人被遗忘在潇湘剑宗最高的山顶上,曾在离开时昏昏沉沉望着脚下浮动的流云,也曾想象过,若是就这样跳下去醉死在云间,或许也无人可惜。
以至于在这样失控的地方,她总会少几分安全感。
可是在浮屠塔中,她好像无数次坚定地往下跳。
是怎么突然间变得不去恐惧的呢?
温寒烟倏然觉得腰间一紧。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缓慢缠绕上她的身体,紧紧地,将她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风呼啸着涌上来,远远近近的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一个磁性的声音贴在耳边。
‘无论下面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
‘我陪你。’
无形缠绕上她的空气开始变热,仿佛一个跨越了很多年的拥抱。
‘信我。’
一阵风过,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感触,全都随着风散去了。
温寒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前辈,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清朗男声从身后传来。
温寒烟转过头,叶含煜红衣猎猎金冠高束,单手提着剑走到她身边,站定时也顺着她视线向下看了一眼。
除了涌动的云海,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视线向下,落在叶含煜手中的长剑上。
不愧是九州中出了名财大气粗的兆宜府少主,这把长剑全身镶金戴玉,在日光反射下,光晕几乎灼伤人眼。
叶含煜手骨修长,松松提着剑柄,指节处微磨出了不易察觉的茧子,上面缠绕着几根透明的细丝。
温寒烟眼眸微眯,盯着那细丝看了片刻,抬起眼。
“当年在浮屠塔中,这千机丝是你和空青缠在我身上的?”
“……”叶含煜刚想要转回视线,便听见这句话。
他瞬间停下动作,眼睛直直盯着云雾。
“额,是的。”
话说完,叶含煜便沉默了。
这语气僵硬到诡异,怎么听怎么奇怪。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太擅长说假话。
但温寒烟却似乎并没在意,听了只是点点头。
叶含煜有点不自在,状似无意问:“对了前辈,今晚司星宫设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吩咐下去遣人准备的灵肴?”
温寒烟指节微蜷。
于归仙境修士而言,灵肴能够带来的增益早已微乎其微,温寒烟也一向并不在意口腹之欲,一时间,她脑海之中一片空茫。
但莫名的,一句话仿佛并未经过头脑,便直接掠过嘴边,如此自然又出其不意地说了出来。
温寒烟:“为我准备几颗糖吧。”
“……”
叶含煜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他跟随在温寒烟身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她有嗜甜的爱好。
真正嗜甜如命的,分明是另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人。
那个人平日里看上去高深莫测,一身黑衣又冷又沉,仿佛是从无边的黑暗和地狱之中走出来的杀神。
然而他和传闻中又是那么的不同。
只可惜天下人对那个人误解良多,而真相来得又太迟。
叶含煜心头情绪纷乱如麻,本应该离开传下吩咐,却又莫名挪不开脚步,又陪着温寒烟站了一会儿。
须臾,他见她当真只是在看风景,犹豫了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他只怕再留下来,又要听见什么石破天惊的问话,令他招架不来。
温寒烟没留他。
两百年过去了,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她在水下,隔着一层清澈而凉薄的水面,遥遥去看自己那些跌宕起伏的过往。
水下却似有漩涡,时而将她的意识吸卷进去。
那些清晰到一目了然的记忆,在漩涡之中彻底凌乱。
温寒烟心口情绪激荡翻涌,宛若深海之下无声的暗涌,在一片平静安宁之下,悄然汹涌起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眉心微微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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