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城而过之后,路边的建筑越来越稀稀拉拉,成片的稻田在微风的吹拂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拐上几个弯,视野陡然开阔,差不多就到了海州面积最大的湿地公园。
眼下正值景色最好的夏天,接天莲叶,映日荷花,风光旖旎。繁密的草木之间,偶尔可见穿林而过的水鸟。
“真的太美了!”克劳蒂娅一路不停狂按相机,这里的田园风光充满了浓浓的江南古典风韵,实在是在欧洲无法寻觅的独一处。
“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江菀柔目光缱绻,巡视着沿途的风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她伸手探出船外,掬起了一捧清澈的湖水,轻轻扬起。今天,她穿的是改良中式旗袍,虽不显身材,但衬得整个人格外清丽秀雅,仿佛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的女子。
坐在对面的彼得森不禁看呆了,眼前这个一颦一笑之间充满了东方韵味的江南画中人和他记忆里那个素面朝天、不修边幅、戴着一副厚瓶底的劳拉实在有点儿不搭界。
果然,胸中隐隐作痛,要说一点儿后悔的心都没有肯定不是百分百的真心话。
有的人,有的东西,一旦失去,才知道是曾经的自己不懂得珍惜。
彼得森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那是劳拉的丈夫,也是前几天参观的食品研发中心的主人。
本来说好的明明是,在他和克劳蒂娅回国之前,由昔日同窗江菀柔作为本地向导,尽地主之谊陪同他们二人游览海州,愉快地结束中国之行。
只是,他不知道为何江菀柔的丈夫也跟了过来。
对面,名叫cas的男子穿着淡蓝色衬衣,黑色九分裤,一身休闲的装扮,和劳拉的风格一点都不搭。他正从保冷盒中将茶盘和茶点一一地取出,并没有注意到彼得森正在打量自己。
“请尝一尝这款酒酿,”陆迦南将精致的茶碗递到了彼得森和克劳蒂娅面前,“是用海州本地产的郁金香酒制作的。”
江菀柔闻声,从窗边起身来到陆迦南旁边,用手挡住裙摆,款款落座。
“还有特制的船点。”她娓娓道来,“海州从古代起就是水乡,船是日常出行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对文人雅士而言,乘船游湖,吟诗作画也是高雅生活的一部分,你们面前的这些茶点就是从那时候流传下来的、专门为人们游湖时消遣而制作的。”
清爽的青花瓷盘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大约二十枚动物和花卉瓜果造型的米粉糕点,既有成双戏水的鸳鸯,活蹦乱跳的玉兔,也有象征吉祥如意的柿子和花生,栩栩如生,相映成趣。
精心特制的船点在店铺里根本买不到,这是江菀柔提前拜托爸爸特意为克劳蒂娅制作的。
光看外表,她也不知道内里的馅料儿是什么。
“哇!”克劳蒂娅像是充满好奇心的天真孩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打开相机记录,“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简直就是精致的艺术品。这是怎么制作的?”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江菀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爸爸说用的是独家技艺,我家里只有我爸和外公会。”
“你爸爸做的?”
“是的,他是糕团制作师。”
“这实在是太令人称奇了!”克劳蒂娅赞不绝口,实在不忍心拿出任何一个破坏和谐的美感,“所以,你现在是在你父亲的工厂工作?”
“是的。”江菀柔点了点头。
在前几天见面的时候,她已经简单和克劳蒂娅介绍了自己目前的工作情况。
“你可真是令我骄傲的学生,劳拉!”克劳蒂娅激动地拥了拥她。
“真的?”江菀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我很高兴看到你投身中国传统糕点的研发。”克劳蒂娅慈爱地看着江菀柔,“亲爱的,我知道你很有做研究学者的天赋,我也曾经为你没有选择继续攻读博士而感到惋惜。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是一个优秀的食品工程师。”
“哦,谢谢你,克劳蒂娅!”江菀柔笑中带泪,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你总是站在我身边鼓励我,从来都是。”
摇曳的画舫里,江菀柔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校园时代那段艰辛却甘甜的岁月。
她提出的研究方案被克劳蒂娅一一打回,捧着一堆废纸在图书馆通宵,一边构思新的方案一边暗自抹泪,泪水干涸后又是新的一天。
尽管如此,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放弃自己的专业。
“不止是我,”克劳蒂娅抚摸着江菀柔的头发,“我相信,你的家人和丈夫一定也会坚定支持你的,不是吗?”
泪眼婆娑的江菀柔顺着克劳蒂娅的视线转向了陆迦南。
本来是师生同游,也不知道陆迦南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一起过来。
早晨出门的时候,江菀柔才发现陆迦南也整装待发,说要和她一起去酒店接克劳蒂娅,再请教几个问题,顺便送她去游船码头。
结果几个人一路上聊个没完,就这样一起上了游船。
陆迦南忽然被cue,发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既然你们在同一个行业工作,又是家人,不是可以更好地共享资源吗?”克劳蒂娅继续转向陆迦南,“cas,你不是想寻找一些有潜力的产品进行开发吗?与其选择不熟悉的产品,为什么不试试这些具有本地特色的产品呢?”
她指的是陆迦南在通过企业孵化项目寻找具有开发潜力的新产品。
“目前来看,中式糕点的品牌估值确实在上升。”陆迦南并没有长篇大论下去。
说实话,他并没有想过在中式糕点方面进行扩大投资。照他的设想,如果江菀柔能直接参与他目前推进的预制菜项目,那是最好不过了。
在他看来,传统的糕点除了配方,在工艺改进和技术更新方面并没有明显的优势。再加上现代健康食品理念的发展,高碳水化合物的先天属性已经决定了难以突破的瓶颈。
唯一的出路就是中西合璧并且引入工业化流水线生产,比如目前流行的蛋黄酥和肉松小贝之类的。但照着他对江菀柔的了解,她并不想轻易放弃江师傅的遗志,否则也不会果断放弃上海的工作回来接手江南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江菀柔攥着他的两千万,心里早就盘算起了新的研发计划。
江南稻没有足够的研发配套设备,如果能利用如园现成的高端设备和实验器材,争取到投资和后续支持,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眼下,陆迦南似乎只想在预制菜赛道借助她的力量。
既然连导师都有这样的洞见,江菀柔也顾不得薄脸皮了,以热切的眼神看向陆迦南。
她换回了中文,“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把,试试投资我,看看我到底能把江南稻的糕团做到什么地步?”
“你是说?”陆迦南每每看到江菀柔这样的眼神,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就从两千万开始起步,算了,先五百万吧,从你给我的彩礼里抠,”江菀柔张开五根手指,“成功了,我给你分红;失败了,算在我头上,我继续跟着你回去研究预制菜。怎么样?”
江菀柔这次先向陆迦南伸出了手。
“乐意奉陪。”陆迦南明知自己不该被挑拨,还是一巴掌握住了对面的纤纤玉手。
换成中文后,旁观的克劳蒂娅和彼得森并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只看得出江菀柔肯定的笑容。
船夫将缆绳抛向了岸边的系缆桩,将画舫向岸边拉拢,湿地公园游览的第一站到了。
众人起身下船,江菀柔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
忽然,船只撞到岸边,回弹了一下。
江菀柔一时脚下不稳,撞向了前方陆迦南的后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腰带。
“啊,不好意思。”她挣扎着站直。
陆迦南的腰不禁碰,像上次那样,当即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回过身来,搀住了她,“没事吧?”
“没事。”
走在前面的彼得森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查看情况,见江菀柔正扶着丈夫的手臂,弯腰整理自己的裙摆和鞋子。
看来还是从前那个莽莽撞撞的劳拉,不过,这次有了丈夫的搀扶。
抬起头来看向丈夫的劳拉笑得十分灿烂,仿佛刚刚发生的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一瞬间,他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明白婚姻对劳拉的意义了。
不过,那恐怕是他永远给予劳拉的承诺了。彼得森露出了无人察觉的自嘲表情,朝着船外灿烂的夏日阳光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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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陆迦南愿意给两千万,一来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并非天价。
既然结婚需要彩礼,那新娘说多少就多少吧,是男人就不该讨价还价。
二来江菀柔有能力,嫁过来总归能找到用武之地。
至于嫁过来之后的事情,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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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森是江菀柔在荷兰认识的第一个人。
六年前的那个暑假,江菀柔从荷兰阿姆斯特丹机场辗转到瓦格宁根大学所在的瓦格宁根火车站时,拖着两个加起来九十多斤的行李箱外加一个背包以及随身挎包,累得几乎快要虚脱。
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她终于找到了在瓦格宁根火车站门口聚集并等候接站的新生队伍。学校安排了一批志愿者,负责将初来乍到的学生送到各自提前申请的宿舍。
负责对接江菀柔的是一个男生,目测身高一米九五,褐色的天然卷,红红的脸庞上挂着友好的微笑,阳光下的瞳仁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
≈ot;wanrou,yang?≈ot;他一边翻看手里的新生名单,一边核对江菀柔行李箱上的标签。
欧美人很难准确发出“江”的中文发音,通常就成了“杨”或“让。”
“你可以叫我劳拉。”江菀柔已经没了耐心纠正的力气。
“嗨,劳拉。我是彼得森,很高兴见到你。”
从蓬头垢面、油光满面的江菀柔手里接过她的行李并扛上后备箱的人就是彼得森。
彼得森领着江菀柔和另外两个新生上了车,确认了每个人各自的住址,按照顺路的方向将大家一一送至宿舍。
江菀柔住的地方最远,安置好其他两个新生之后最后才轮到她。
宿舍是一排四层小楼,不过没有电梯。
彼得森先是向江菀柔解释了自动门禁的注意事项,接着又帮她把行李搬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
江菀柔站在房间门口,扫视一圈,这是常见的整套学生公寓。
四十平米不到的大小,卧室、起居室、卫生间、厨房,甚至阳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那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我在哪里可以买到被子?”
急需睡眠的江菀柔大脑几乎停止运转,但还是发现了单人床上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垫,床单、被子、枕头一样都没有。
“哦,我忘记说了。本来车站门口有成套的床具出售,但你们到得晚,那边已经卖光了。所以你们得自己去买。”
“不好意思,我的手机还没有开网,你能帮我查一下最近的家居店吗?”
“我看一下。”彼得森掏出手机,打开了谷歌地图,“呃,你有自行车吗?”
显然,刚刚到达的江菀柔不可能有,她摇了摇头,“没有。”
“最近的能买到被子的地方里这儿有点远。”彼得森看了看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要关门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开车带你去吧,快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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