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这一路看似融洽,实则队伍中北人看南人的眼神透着微妙,那是对弱小的鄙视,更是对弱小却富有的垂涎。
先前崔元魁的热情便可见一斑,那么安贵妃拿出大笔钱财聘下她,是将她看作回报率高的一门生意,还是有心刺探北齐内情的细作?
梅染的担心正在于此,虞莜眼下也无从得知,坦然一笑。
“钱财乃身外物,我是不在意的,至于其他,问心无愧就好,说不定,娘娘就只是想让我当她儿媳妇呢。”
阿姐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
翌日天刚蒙蒙亮, 秦昶就被三催四请着来到枢密院。
北齐不设早朝,政务由枢密院辖理,自年初皇帝染疾, 刚当了半年太子的秦昶被从长城上叫回来,便每日来此应卯, 在枢相的协助下料理国事。
国事并不繁重,北齐朝堂有句老话, 一切以辽远都督府为先。
辽远都督府便在辽州边关,背靠长城,是北齐对抗外族诸奚的军事要地, 国内一切财政开支, 先满足都督府的调用, 确保边关将士吃饱穿暖, 武备充足。
彼时秦昶有心推托,“孤在那边也是料理国事, 何必非要回洛阳?”
枢相闻翰抚着齐整的短须, “财源财源, 财乃兵事之源, 咱们把这儿的差事办好了,才可确保长城上战事顺遂。”
说得好听,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四处筹钱嘛。
一进门, 秦昶先发制人, “闻相, 今儿不准哭穷。”
闻翰今年四十有五, 儒雅稳重, 官员面前颇有首相之威, 被他当头堵了话,只得迂回着寒喧。
“太子一路辛苦,本该让你再多休整两日,不过……嘿,殿下回来的也太迟了,这不是马上年关将至,政务积压过多,不少事儿需您亲自过目。”
他使个眼色,一旁两个书吏捧着半人高的奏折上来,秦昶当场打退堂鼓,“孤忙着筹备婚礼,这些闻相自行处理即可。”
闻翰一句话便引得他入彀,笑呵呵挥手令那两人退下,“那臣便来跟太子商议一下婚礼事宜。”
此次出动巨额聘礼,导致国库空虚,闻翰和崔元魁是一般无二的心疼钱,不过眼下说这些无益,那是宫里定下的事儿,只能想法子填补空缺。
“臣的意思,新春宫宴就不开了,反正前后错不了几日,初八大婚时再宴请群臣,一举两得,婚礼也可办得隆重热闹些,叫熙沅公主觉着,咱们北齐对这门婚事极为重视,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秦昶面无表情,为捉襟见肘的财政感到一丝羞愧,“闻相两全之策,孤颇感欣慰。”
只要别削减婚礼开支,其他都能忍。
这时崔元魁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位到得这么早,赶紧掩住口,“太子爷好早,果然年轻就是底子好,跋涉千里不在话下。”
闻相板起脸,瞥着崔元魁略显乌青的眼角,不由烦闷道:“崔司使好该注意形象,这般出去叫官员们见了,又该背地议论。”
秦昶忍俊不禁,“怎么?姐夫又挨打了?”
崔元魁急忙掩饰,“何来挨打一说,夫妻间打情骂俏那叫恩爱,太子你过些时日就懂了。”
“成何体统!”
闻相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北齐只崔元魁这么一位驸马爷,夫纲不振沦为笑柄,眼下他早有预料,马上就会有第二个。
太子爷千辛万苦娶回来南康娇贵的小公主,瞧这架势,即将步崔元魁的后尘。
“阿姐打小跟我一道习武,她的身手收拾你不在话下。”
秦昶尤为自满,“熙沅可不一样,性子温婉从不发脾气,再说她也打不过我。”
崔元魁羡慕嫉妒恨,拿眼觑着他,“难不成你敢跟熙沅公主动手?”
那可是他们北齐的大金主,他今早不过是跟毓靖稍微提了那么一嘴,回头便遭了一记老拳。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秦昶眼显鄙夷,“夫妻间就该有事好商量,她以后自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吹牛!二人齐齐侧目,真这样倒好了。
路少监回来可什么都说了,熙沅公主一日走半日行程,到点不走说停就停,太子爷每日晨昏定省地催请,根本劝不动。
派人跑上一百多里地,就为替她寻几样新鲜食材,这哪里是娶妻?
分明是娶回个祖宗。
秦昶被这两人瞧得满身不自在,颇为心虚地借机开溜,“阿姐近来身体可好?孤这就去瞧瞧她。”
“她这会儿大概已在含章殿了。”
果然,就见太子当即愁眉苦脸,“阿姐这也太早了,嬿嬿估计还没起呢。走,陪我一道过去。”
虞莜在路上食睡无定,作息一时调整不过来,今日四更刚过就醒了。
洗漱后用过早膳,正隔窗看侍女们清点箱笼。
离开金陵,她便知此生再不会回去,因此琼华殿里她用惯的东西,哪怕一张小几一座花架,只要能装车的,一股脑全带走。
眼见着屋里的摆设逐渐恢复成昔日最熟悉的布局,虞莜甚觉心安。
“把那珐琅彩大缸放到窗下,回头寻几尾锦鲤养进去,日头好的时候,鹦哥儿最爱待在那上面。”
丹朱在偏殿刚把敞奴的猫屋拾掇好,那是工匠以松木槜卯建好的,出门前拆散了打包装箱,到了地儿一装即可。
温暖的松香气息一如即往,敞奴围着屋子转了两圈,确定还是从前的家,这才大摇大摆踱进去,安生躺倒。
虞莜蹲在边上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大脑袋,瞧它的眼神中,带了两分瞧亲儿子的慈爱。
两辈子,这个敞与跟它同名的那位相比,陪伴她的时日更久,真就当半个儿子来看待的。
这时便听廊下有人禀道:“毓靖长公主到了。”
虞莜站起身,从侧门绕到厅堂去迎,本想着今日晚些时候去曲昌殿拜见的,谁想她来得这么快,想来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到门口,帘子掀开,环佩叮咚伴随一阵香风,毓靖长公主已率先走了进来。
云鬓高挽,长眉下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雪肤花貌,美而不娇,望之贵气逼人,一身宫装华服,身量高挑。
“嬿嬿。”毓靖未语先笑,嗓音清悦昂扬,开口就唤了她小名,一下子拉近距离。
“我专门让人来打探,听说你起了才过来的。”
这般自来熟的亲切,跟昨日的崔元魁又有所不同,透着明快爽朗。
虞莜走近些,微微仰首才可与她对视,“阿姐真高,若我也能长这么高就好了。”
金陵女子骨质偏细幼,虞莜认识的,唯有丰甯能赶上这高度,差不多高她大半个头。
她这般做小鸟依人状,成功将毓靖逗乐,拉着她好奇地上下打量。
“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这小巧玲珑的精致模样儿,怪道阿昶说你是九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儿呢,要我说就不对,天上的仙女儿,也没有这样标致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转头问身后侍女,四人齐声笑道:“就是呢,江南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太子殿下好福气。”
梅染带着竹青几个在暖阁里布设茶点,摆了许多金陵带来的特产小食,恭迎长公主入内就坐。
殿里日常起居的几处已经安置妥当,陈设精雅别致,引得毓靖赞叹连连,又抱歉道:
“原想着迟两日待你休整差不多了再过来,又怕你初到个生地儿,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觉着孤单,我昨晚想了一夜该不该来……”
“阿姐说得什么话,你来我求之不得呢,倒是本该我先去拜访的。”
虞莜细声慢调,与毓靖的快人快语形成鲜明对比,明明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有种莫名的合拍,虞莜话不多,接话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搔到长公主的痒处,暖阁笑语不断,气氛热烈。
一时毓靖挥退侍女,“让我和嬿嬿说几句体己话儿。”
众女便退到殿外去给梅染帮忙,昨日卸下数百口嫁妆箱子,此时后殿库房大敞,宫役们正络绎不绝往里搬。
另有十数口箱上打着明黄封条,被暂时搬到侧殿放着,熙沅公主的嫁妆并非全是女儿家所用之物,另有一部分乃是国礼。
江南的桑蚕、精心培育的农种、农具器械图稿,是比区区银钱古玩更珍贵的赠礼,象征两国皇室永结同好,互通有无。
这些是弘盛帝在世时就备下的,一国公主出嫁,此方为最高规格的嫁妆。
毓靖倚窗望向外面流水价的人和箱子,明白了今早崔元魁的巴望,觉得打他有点冤。
在他们那些臣子的眼中,熙沅公主嫁到北齐,日后一国的生计就有盼头了。
她放下茶盏,笑吟吟道:“阿昶去年回来,跟我说起不少你的事儿。”
虞莜不自在摸了摸鬓发,很想说声:我和他没那么熟。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他在那边少吃不少苦头。”
啊这……有吗?
虞莜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秦昶,的确说过“以后我罩你”的话,之后——
便被他一把推坐在地,那天刚好下过雨,她跌在一小滩泥洼里,新上身的石榴裙污湿了大半,泥水顺着裙摆滴滴答答地淌,气得她大哭了一场。
她没好意思跟长公主告状,委婉地扭曲事实,“阿昶性子活泛,金陵的世家子都爱跟他玩。”
毓靖满脸不信任,她这个弟弟打小讨人嫌,觉得虞莜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她越过几案倾过身来,在虞莜脸上好奇探看,尤其盯着那双乌黑透亮的杏眸,“我听人说,你这双眼生来有奇异之处,看人极准,嬿嬿,这里头可有什么玄妙?”
这话在金陵广为流传,被人当面问到,在虞莜却还是第一次。
这位长公主倒是个直肠子,她眨巴两下凑上前去,“阿姐可瞧出什么了?”
毓靖在她卷翘的眼睫上扫了扫,哈哈笑道:“就怪好看的。”
虞莜揉着眼啼笑皆非,“哪有什么奇异?要说异于常人,还不如阿昶呢。”
不论北齐还是南康,人们说起秦昶那双异色瞳,总带些轻视贬低的态度,毓靖自小为这个跟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听她这样自然而然道来,心里倒觉得很舒坦。
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说,但凡你相中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虞莜不置可否摇头,“前途无量、高官厚禄这些,本就是帝王给的,在金陵,大抵有人觉着我在阿耶面前说得上话,借我搭桥罢了。什么慧眼,纯属谬传。”
她这般通透,令得毓靖刮目相看,伸手过来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难怪阿昶喜欢你,唔,阿姐我也喜欢你得紧。”
那张粉嫩的脸吹弹可破,只这么轻轻一捏,即刻便氲上一片胭红。
虞莜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经意流露小女儿态,“他哪有喜欢……”
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外廊下一闪而过,秦昶迈进门极力掩饰。
“阿姐你别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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