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帝驾亲赴南阳带了她一道去,年仅五岁的虞莜才刚启蒙,字都认不全,凑在边上曾见过手稿真迹。
那些标注小字的地形图、晦涩难懂的批注,囫囵吞枣般印在她的记忆里。
前世因无法寻回真迹,最终虞莜不得己全书默抄,耗损大量心神,事后足足躺了两月才能下床。
上辈子,在她死前的一年,朝堂一统、江左臣服、世家归心,本可功成身退,留给皇兄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却因她撼动了朝中最大的蠹虫——中书令杜启茂的利益,被他暗中罗织流言,道熙沅长公主有心废帝自立。
有奸相不断在皇兄耳旁吹风,他本就优柔寡断、猜忌心重,终于听信谗言,对她起了卸磨杀驴的心。
虞莜太了解皇兄的那点子能耐了,若说有财力收买徐骋的,非杜启茂莫属。
早在父皇在位时,这位权相便已趁着手中职务之便,悄悄摸摸敛下大笔财物,其中便包括那本让她赔上半条命的《水经注》。
朝堂需要制衡,这也是虞莜起初没动杜启茂的原因。
这一世,她再不会耗费心神,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皇兄爱听好话,与杜启茂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便由得他自生自灭罢。
但《水经注》她一定要拿回来,还得是让杜启茂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如此……”虞莜望一眼天,笑吟吟道:“三日后重阳佳节,诚邀诸君登顶钟山之巅紫金塔下,《水经注》为聘,结定姻缘。”
杜启茂踌躇满志,暗想:实乃姻缘天定。
大好儿郎齐聚金陵,就为攀上熙沅公主这株金枝玉叶。
在当年随弘盛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眼中,对她的认可更甚于已经坐上皇位的永隆帝,这一点,怕是连皇帝自己都还未能认清。
谁家有幸迎娶熙沅公主,便等若得到一众老臣的鼎力支持。
眼下,这桩天大的好处阴差阳错,竟落到他杜家,意外之喜啊。
若非杜相城府深沉,此刻已要憋不住扬天长笑。
悄悄攥了下儿子的手,使个眼色给他:好儿子,给爹争气了!
杜征看着他爹这眼神,跟平日应允他好处时一般无二,愣了一愣,大喜过望。
果然我杜征横行金陵,全靠会投胎!
虞莜将这些看在眼里,还有一旁暗戳戳窥视的秦昶,唇角微勾。
狼崽倒是不笨。
回到琼华殿,徐骋已等在门口。
他生得英武俊美,身姿如松,此刻沉沉躬身,“臣迟归半日,请殿下责罚。”
虽说受了秦昶的要挟,但今日徐骋本来也不想回宫。
公主将在好逑宴上择选夫婿,他这个最得信任的心腹,每日与公主形影不离的侍卫统领,却没资格参与。
明知是镜花水月,可徐骋无法按捺对熙沅公主的思慕,以至当他见到远道来投奔的表姐,那张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清丽面孔时,鬼使神差起了妄念。
他买了座小宅院,将人囚禁在里面,时常趁着休沐夜晚前去。
然而烛光下看表姐的脸,分明五官酷肖,却总是差强人意。
徐骋当时便知,少的是那份雍容气韵,活似照着真人捏起的泥塑,徒有其表,却少了精气神。
公主玉容天成,尤其那一身娇滴滴的雪肤凝脂,起码是十数年富贵荣华娇养而成。
他告诫自己不能心急,要想表姐得她几分神韵,须得慢慢养。
不过眼下,这点小心思怕是已被秦昶捅破到公主面前,眼见她理也不理径直向内行去,徐骋两个箭步追上,在她身前单膝跪地。
“公主。”徐骋仰头,剑眉下双眼泛红,沉声说道:“臣有罪,求殿下责罚。”
“哦?你何罪之有?”虞莜驻足,淡笑反问。
“臣有个表姐,年前姨丈姨母双双过世,她从庆州过来,投奔到我家……”
徐聘面带愧色,腥红的眼却直勾勾仰视,其内眷恋和渴求的情绪一览无余。
若在旁的女子,见到男子这般情深不渝的眼神,恐怕或多或少会流露一丝窃喜、惊怯、娇羞。
然而这对虞莜来说实属稀松寻常,前世摄政多年,与她打交道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徐骋耍的小伎俩,形同稚儿。
就听他艰涩说道:“属下……见她相貌与公主有几分相似,一时生了痴想,将她留了下来……”
“亲友有难处,自该照应,何罪之有。”
虞莜颔首,轻描淡写说完,向旁绕开,好似根本未曾留意,他言语中提到某人容貌与她相似。
徐骋心头一喜,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公主一向豁达,性子爽朗大气,他这番自首,早存了几分侥幸。
“至于迟归……”
虞莜一路前行,声音轻飘飘传来,“当以玩忽职守论罪,徐骋,你的统领一职便交由姜皓暂领,你……就给他当副手好了。”
徐骋大惊失色,“殿下……”
偷题
你家公主叫我来的。
姜皓跟在后面,听得公主的吩咐,神情一滞看向徐骋,对方投来个怨毒的眼神,随后追上前去。
“公主!”
这次徐骋双膝都跪在了地上,顾不得维持一贯威武的形象,伏身叩首,伸手去拉公主的裙摆。
一而再阻拦公主去路,身为乌衣卫,若这都不制止,便是渎职。
姜皓自然知道这会儿徐骋有多恨他,他也不是有意要跟他争这统领之位,过去惯于听他号令,此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喝止:
“徐统……徐骋,不得对公主无礼。”
梅染随侍在旁,见徐骋上手去抓公主的裙子,自是极为恼火,她是琼华殿的掌事姑姑,有权命令乌衣卫,然而她略看了一眼虞莜的神情,心下微动,并未出声。
徐骋一腔怒火,恨不得跳起来向姜皓大打出手,但此刻他丝毫不敢触及公主的威仪,强忍冲动松开手,握拳撑住地面,指节捏得嘎啪作响。
清洌语声在上方缓缓响起,“怎么?你不服?”
“属下不敢。”徐骋极力保持镇定,一字一句说完,顿了片刻,又道:“属下有要事,需即刻向殿下禀报。”
几乎没有停顿,头顶的人随意嗯了一声,“起来吧,有事里面说。”
公主由始至终淡然疏离的态度,令得徐骋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一阵香风萦绕鼻端,长长裙摆拂过他的手背,上等纱罗那又轻又软的触感,长久地驻留在他皮肤上,酥酥麻麻的,扰乱了徐骋的心。
虞莜回到内室,梅染和竹青替她卸去钗环,换了套舒适的家常紫薇罗裙,净过手脸,她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歪在美人靠上懒懒阖眼。
“公主。”竹青蹲在一旁给她除掉鞋子,又扯了张薄衾搭在腰间,小声问道:“您要睡了么?徐统领还在外面候着呢。”
过了好一会儿,虞莜才含糊咕哝了声。
她在榻上伸了个懒腰,撑着身子坐起来,秀眉微蹙,显得有些不耐烦,趿上鞋,踢踏着踱到窗下,隔着一道雕栏,看见徐骋笔直立在廊下。
“你有什么要说?”
徐骋敛眉垂手,丝毫不靠造次,眼睛也不敢像过去那样,随意盯着公主看。
“公主,属下归迟,并非因私事有意耽搁,其实是我今日打听到,秦、昶太子此次来金陵,带了大批人马,就驻扎在固宁关外。”
“哦。”
虞莜应了声,给窗下金丝架上的鹦哥添了点食水,语气漫不经心,“他如今是一国太子,出行随从众多,亦是寻常。”
心里却有那么一丝起意,咦,难不成他现今就要带兵打进来了?
南康军力不算充盛,以兵屯的形式驻扎各地,平日垦荒自给,近十年几乎没打过几次像样的仗。
北齐则不同,据说前些年,广义帝带头穿打补丁的龙袍,朝堂上大臣们穷得都快要饭了,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花在军备上。
塞北长城之外,诸奚人经常南下犯境,游牧部族的鞭子,时刻抽打着北齐的脊梁骨,也造就了他们兵力强盛,却不得不依仗南康这大金主的接济。
明眼人都知,为免腹背受敌,北齐如今的国力,还做不到对南康大动兵戈。
徐骋悄然上前半步,沉声说道:“公主,属下得知,千余人虽是按兵不动,其中却有近百人的小股人马形迹可疑,绕过关隘往金陵而来,或许……另有图谋。”
他言之凿凿,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秦昶拿表姐的事要挟,他怎能甘愿就范,今日特意出去打听消息,想要扳回一局。
公主一向关心国事,尤其先帝逝后,每见皇帝忧虑都会出言宽慰。
她是多做少言的性子,面上不显,私下里交待他多留意朝中时局,想方设法替陛下排忧解难。
眼下北齐有犯境之嫌,一旦坐实,秦昶过去就遭公主厌弃,定不会再信他一面之言。
徐骋悄然观察公主的反应,希翼她看在他忠诚可靠的份儿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统领一职,正副之差不在俸禄或权力,而是关乎颜面。
他才是公主最得用的心腹,姜皓算个屁。
虞莜正在专心逗弄鹦哥,拿了支长柄铜匙,在它单立的脚爪上小小敲了一下。
鸟儿气定神闲,换了只爪握住架子,没理她。
虞莜又在它翅膀上戳了戳,鹦哥无奈,睁开向着她那边的一只眼。
绿豆眼瞥过来,和主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着又阖上了。
看着鸟儿困成这样,她刚跑走的睡意又卷了回来。
虞莜百无聊赖,实在是对徐骋说的那些,提不起一丝兴趣,“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说罢,向外挥了挥手,廊下即刻有宫人上前,请走了徐骋。
秦昶带人偷偷潜来金陵要做什么,虞莜并不关心,眼下她琢磨着,杜相手里有《水经注》这事,还是得给他交待一声才好。
她和狼崽之间可说不上有什么默契,万一他又犯起浑来,重阳那日叫杜征把书呈上来,唔……当众毁约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值当。
不论如何,在秦昶把她娶走这件事上,她还是得推波助澜一把。
远处传来隐约的礼乐声,这会儿众人都去赴宴了,她刚好小憩一番,睡醒正赶上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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