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时春的讯息,这让她的焦虑到达了顶点。时春告诉,她们销毁了画,并在东厂的掩护下,从锦衣卫的追击中逃了出来。这时,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剧。
俄狄浦斯在降生时,他的父母获得预言,这个孩子将来会杀父娶母。为了避免悲剧,俄狄普斯的父亲,将他丢弃在山坡上。可正是由于与父母素未谋面,长大成人后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误杀了父亲,又因缘际会娶了母亲为妻。你越想避免某种悲剧,却往往离注定的命运更近一步。她以为舒芬一定会被暗杀,所以托时春去收拾善后,毁灭证据,却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还盯得这么紧,不仅有东厂,还有锦衣卫。如今,舒芬没死,时春的行迹还暴露给东厂。
得来全不费工夫
宜速归宿,乃尔连理枝。红室双烛照,妆家伴随之。
在月池看向刘瑾时, 刘瑾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略显佝偻的背摇晃了起来,笑声如夜枭:“别这么紧张。”
他还用他的肩膀撞了撞她:“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待会儿,聊一聊?”
月池被他瘦骨嶙峋的肩膀撞得一痛, 恶心得下一秒仿佛就要吐出来了, 可到最后,她仍是咬牙道:“刘公相邀, 敢不从命。”
他们在沉沉夜色遮掩下,去了鸿庆楼。刘公公财大气粗,包了一个上好的雅间。绕过鱼戏莲叶间的屏风,屋内盛着数口莲花,红香可爱。
刘瑾一屁股坐下:“李侍郎, 不是咱家说你,你也得赶紧补一补了。是不是苦夏?这儿的小荷叶莲蓬汤不错, 待会儿可以来一盏……”
月池可以确信,刘瑾要是有尾巴的话,只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她掀袍坐在软椅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瑾夸张地耸肩:“你怎么说这样的粗话?”
月池盯着他,莲花下的锦鲤甩了甩尾巴,激起一朵朵水花:“还有更粗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你究竟想干什么?以你老刘的精明, 应该知道,我倒了对你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刘瑾摊手:“当然, 你倒了说不定还反而对我有害,可你立起来,对我也未必有好处啊。我只是, 想多一点保障。这点要求, 你李侍郎不会不理解吧。”
月池冷笑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只担心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这么急切,难道不怕最后闹出来的事,超乎你的想象吗?”
刘瑾摆摆手:“怎么会闹出来,不会的。李侍郎当日还在鞑靼辛劳,怕是不知道,我们给您找回一个妹妹吧。”
月池呼吸一窒,刘瑾又呵呵笑出来:“看来尊夫人跟您提过了。说来,我当时还纳闷呢,这么近的亲戚,尊夫人怎么会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想来,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有些事该提前提防。那个姑娘,甭说,长得真和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皇爷见了,都有些晃神,更甭提那些多年不见的,只怕一照面就要喜极而泣了。”
他眼见月池的神色沉得可以滴水,又忍不住笑出来:“你说说你们仨儿,一个比一个心软,都不肯早点咔了,防患于未然,运气又实在差了点,这不就全是窟窿吗?我来见你,也是提醒你,我知道李侍郎今非昔比,又有在军中任职的夫人,手下很有些得力干将,可这时候再差人去那儿,不是亡羊补牢,是不打自招。您得知道,旁边还有人精得就跟鬼似得,我们为了帮您,已经惹出了怀疑,您还是赶紧把人召回来,别去添乱了。”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她怒极反笑:“依我说,无事生非的是你老刘才是。依咱们的关系,你既然开了口,难道我会不说吗?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皇上那儿,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口的。”
她这样的反应,可是大大出乎刘瑾的预料。刘瑾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月池就要拉着他进宫:“走,咱们现在就入宫去,在皇上面前说个明白。”
老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忙把手抽回来。他隔着朦胧的灯光望向她,她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似顽石一般冷漠:“你疯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再说了,皇上下了严令,不肯见你。”
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缓缓坐了回来。刘瑾度其神色:“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你这么大剌剌去,他没病都要被你气出病来,那就更棘手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月池皱起眉,语气微妙:“……大家一起想办法?”
老刘一拍大腿:“又见外了不是。你刚刚不还说能直说吗?我也得看看,是不是对我有好处,才能决定帮谁瞒谁啊。”
能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了。月池翻了个白眼,她起身就要走。
刘瑾又瘫在椅子上:“你走也没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不过那时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我可就不敢保证了。”看来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必须得站稳先机。
月池脚步一顿,她现下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她回头道:“你就那么好奇?你没听过,好奇害死猫吗?”
刘瑾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是猫,朝野上下不都说我是硕鼠么?”
月池慢慢坐回来:“也好。反正是迟早的事。我总不能去杀了表妹吧。”
刘瑾笑道:“杀了表妹也没用。我们这还有好几个赝品呢。你总不能当着鹰犬的面,宰了那谁吧。”
月池:“……”这也算好心有好报了,时春如直接杀人灭口,定会被锦衣卫当场擒获,那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叫人取来纸笔,当即挥毫泼墨,然后就丢给刘瑾:“刘太监以前是在钟鼓司当差,应该对戏文了如指掌。”
刘瑾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他用发颤的手,飞快把纸团打开,上面写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诗句:“吾宜速归宿,乃尔连理枝。红室双烛照,妆家伴随之。”
月池沉声道:“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了。现在你可以开价了。”如不是逼到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会与虎谋皮。
然而,刘瑾仿佛成了泥塑木雕一般,月池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月池蹙眉道:“你不会看不懂吧。”
刘瑾这才如梦初醒,呸道:“你才看不懂呢,这要是都不懂,我在钟鼓司白混了。”
这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的,祝英台为了向书呆子梁山伯表衷情,特地写了这一首藏头藏尾诗,前面四个字连起来是“吾乃红妆”,后四个字是“宿枝照之”。照之是梁山伯的字,祝英台这就是表明,她是个女子,要嫁给梁山伯的意思。……女子?!
刘瑾霍然起身,他面前的杯盘被撞到,菱角样的银模子被直接掀翻,莲蓬汤撒了一地。月池深吸一口气,她道:“安静些!别真像个耗子似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
她一语未尽,就听刘瑾指着她,压低声音道:“你骗鬼呢!李侍郎,我的诚意可是十成十的,可你,却总耍这些小心思。这种屁话,你还打算进宫去说,我都想把你的头打烂,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好,你不说吧,咱家刚刚说得可不是玩笑。就凭你这种虚伪的态度,我都必须要索个高价了!”
月池:“……”有时不得不感慨,老刘真不愧是朱厚照的奴才。
眼看刘瑾就要走,月池长叹一声:“那凭我真诚的态度,你还能打个折?”
刘瑾低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化水平,他凑到她耳边悄悄道:“这是梁祝里面的吧?”
月池又是一窒,她不耐烦地点点头。刘瑾又想:“那有别的隐喻吗,史书有没有大官用它当过暗语?”
月池默了默,她被老刘丰富的想象力惊住了:“……据我所知没有,而且我用的就是原意。”
她抬手就要解扣子:“要不还是眼见为实吧。”
月池刚解开两个,就被刘瑾按住了,这位纵横宫中几十年的老太监吓得小脸煞白:“那可不敢。这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这还是在酒楼!”
月池道:“怕什么,你又不是第一个。”
“……”刘瑾问道,“难道是皇……”
月池撂出几个字:“他不知道。”
信息量太大了,大到刘瑾有些眩晕,他扶着桌子,仿佛没了骨头,慢慢才坐下来,他不知道该为哪件事吃惊,李越有别的相好,而皇上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简直不敢信:“奸夫是谁?”
月池:“……”
刘瑾又追问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天天来找你,恨不得黏在你身上。”
月池突然既不紧张,也不担忧了,她只觉得很烦、非常烦。
他们又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点展开深入磋商,刘瑾走路都是一颤一颤的,他表示这事太大了,又有太多疑惑,必须去他们东厂的绝密站点。
进了密室,刘瑾丢了一个坐垫与她,这才激动道:“这儿安全了,说吧说吧。”
听罢前因后果后,刘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说,你瞒了他这么多年,是因为在前期,你装自己是上头那个,吓得他不敢让你近身,后期你撒谎说自己也挨了一刀?!”
“那个小王子根本不是你的种,你只是和鞑靼皇后达成了协议?!话说,这个儿子该不会是你和达延汗生得吧,说不定达延汗夫妻就是因你反目的!”
“还有那个嘎鲁,还有张彩。他们俩是不是也是被你骗了,这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奸夫吧,难不成两个都是?!”
“噢,还有你的两个女人,她们早就知道,却还是死心塌地?这怎么可能呢?”
月池道:“怎么不可能?不是人人就像你一样,两只眼睛里只看得到利益。”
刘瑾半真半假地感叹:“胡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我们挨了一刀,割得是命根子,不是心肝。咱家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却被你害成这样,真真是红颜祸水……”
月池冷笑道:“你怪别人看轻太监,你又何尝不是看低女人呢?不过说真的,老刘,比起旁人,我其实更愿意信你。”
刘瑾眼带嘲讽:“怎么,给我也打起感情牌了?”
月池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在这个朝堂上,只有我们俩是一样的吗?她们看不起我们,他们把我们贬到尘埃,史书上还专门有词为咱们而造,称做‘妇寺之祸’。可如今试看这天下,又有谁比得上我们呢?”
刘瑾心神一震,他敛去了笑意。月池却缓缓笑开了:“我从魔窟里逃出来,从一穷二白起家,做了太子伴读,做了二甲传胪,做了巡按御史,做了鞑靼间谍头目。我无数次踏上死路,又无数次爬起来。到如今,我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我今年才不过二十九岁,就立下了无数男人一辈子都完不成的功勋,他们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说‘牝鸡司晨,国之不幸’。这天下幸在有我,他们朱家也幸在有我。”
“老刘,你何尝不是一样。你已经六十来岁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你在宫闱之中,也早已享够了,又何必追求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在宣府时,你不为勋贵拉拢,那时,我就知道,你终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胸口:“藏在这里的不是一颗老鼠的心,或者说,老鼠也有想光明正大走在世上一天。你的心愿,只有我能达成。你在内宫,我在外廷。想想看吧,数不尽的男人,对着我们下拜,对着我们点头哈腰,那才叫没有白在世上走一遭。而等到我们死后,我就会将我的身份公诸天下,那时,我就要叫他们看看,他们跪得究竟是谁。推行新政的两大功臣,竟然都不是男子,这难道不值得你和我赌这一场吗?”
刘瑾的心中涌起一阵阵波涛,他忽然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我算是知道,他是怎么被你迷到神魂颠倒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那你,难道不心动吗?”
刘瑾笑道:“我一个老东西,心动固然重要,可总得讲求实际。你瞒不住的,皇上已经开始学医了。”
月池一愣:“……你说什么?”
刘瑾失笑:“他太看重你了,明明验身就能解决的事,可他却不敢冒那样的险。他心中明明有九成的把握,你是一个骗子,可也不敢赌那一成伤害你的可能。这才给了你,喘息这么久的机会。你估计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开始推行随事考成,想把宦官和文官,都拉上你的战船。可你没想到,大九卿一连去了俩,你的蠢蛋哥哥又在这个时候惹事。不过其实有没有这些事都无所谓,皇上不会同意的。”
月池不解道:“为什么?这是对君权的加强。”
刘瑾挑挑眉:“可也是对你的权柄加强。”
月池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他,我是一个太监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瑾一愣,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直到笑得腿酸脚软才勉强停歇:“感情你这个谎,还是一箭双雕?既然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干嘛不自请入司礼监。我敢保证,到了那会儿,你一定是王振第二,权倾天下。”
月池:“……”
刘瑾无语道:“你也知道,这不能完全一样。宦官秉权不正,皇上除我们,是四海称颂,可你把自己标榜成圣人,还要给其他贤达分权,皇上难道是傻子吗?你即便堪比西施,圣上也不愿做夫差啊。”
月池道:“哪有那么严重。他赶走马文升、坑害戴珊时,不也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洪武爷给他留下的制度底子太好了,他如若感到我有威胁,要贬斥我也只在翻手之间。再者,我已证明了多次,我命不久矣,毫无弄权之心。”
刘瑾点头道:“是啊,你只是要去死磕而已嘛,把你自己磕烂了,阻碍也攻下来了。这要是十五年前的皇爷,他肯定一口就应了。你是白手套,我是黑手套,只有他自己,干干净净三不沾,稳坐钓鱼台。可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做不到了。皇帝的一面抵触分权,男人的一面拒绝失去,你怎么可能成功呢?至少以你现下的身份,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是在痴人说梦。”
他眼看月池仍要说话,忙摆摆手道:“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正如你所说,这世上,只有咱们俩是一样的。你还记得李梦阳第一次下狱,是为什么吗?”
月池略一思忖:“因为他弹劾张太后的两个兄弟暴行。”
刘瑾施施然道:“张太后的两个兄弟干得坏事是罄竹难书,李梦阳说的是实话,却被下狱,严刑拷打,折磨得脱了一皮。那时,朝野上这么多诤臣,怎么没有联合起来,上奏处死张氏兄弟吗?区区两个国舅而已,他们怎么怕得比内阁首辅还厉害呢?”
月池冷冷道:“你是想说,后妃之宠的威力?”
刘瑾摇头道:“非也,非也。一时的荣宠算得了什么,母以子贵才是王道。先帝只有今上一个儿子,有谁敢冒着得罪两任皇帝的风险?要不是皇上自己怨怼太后对他关怀太薄,出手对付张家,谁说都没用。文官摆明是要墨守陈规到底了,皇上也是男人,男人终究靠不住,只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你有两个皇帝在手,还用怕那些瘪三吗?”
他盯着她的肚子,期待十足,仿佛下一秒就有婴孩从里头钻出来。月池纵然心智刚毅,一时不由毛骨悚然。她几乎是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刘瑾一脸茫然,他想不到月池会拒绝:“你不是都愿意告诉他了吗?”
月池道:“告诉是一回事,怀孕是另一回事。”
刘瑾无奈:“你这时还矫情什么,不是我说,你要认清现实了,你比他们最厉害的优势,就在这儿了。他们再根基深厚,沆瀣一气,也不能叫下一任皇帝从自己的肚子里爬出来啊。”
一时用舍非吾事
我有做李斯之心,你可敢做赵高吗?
月池一直以为, 在经历了宣府和鞑靼之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将她彻底激怒。可今天,刘瑾做到了。她已是怒到了极点。
刘瑾都被吓了一跳, 可在回过神来后, 就是讥诮一笑。他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了,你是不愿意, 还是不甘心?”
月池还没来得及答话,刘瑾又道:“恐怕是既不愿意,又不甘心。从十三岁如履薄冰干到二十九岁,为得就是不像寻常妇人那样,靠皮肉和肚皮过活。可没想到了, 到头来还是得走上这条路。那这十六年的辛劳,又算什么, 难不成就是一场笑话?”
月池紧握着双手,面色就如冬日的寒夜一样阴沉。她道:“刘太监,你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可悲可笑、可叹可恨的地步。”
刘瑾大笑道:“你错了,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世道从来就没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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