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浑身猪屎臭烘烘的,自然要洗半天的,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真让人坐立难安。
正此时那婆婆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位不妨留下来吃饭罢,正好尝尝我们这儿的干蒸鸡,可香哩!”
珠碧连连摆手,嘴里塞满了糖,又说不出话来,可他真的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汀州府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既来了家里头就是缘分,断没有让客人饿着告辞的道理,婆婆这就站起身来:“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你俩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去让老头子逮只鸡来杀!”
还不等两人推脱,婆婆就笑意盈盈地走出门去了,灵鹫坐到珠碧身边,拽过他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糖的手,将那黏糊糊的花生糖从他手里抠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上来:“珠儿,不要这样。”
人在紧张伤心的情形下,喉头酸酸涨涨,珠碧嘴里的花生糖咀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碎屑便从嘴里纷纷掉了下来,黏在衣襟上,掉在地底下。
他有些哽咽:“我当不成大官……我也不是甚么西席先生……我只是个人人喊打的男妓。你看我满嘴谎话,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鹫心头百味陈杂,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怎么会呢。珠儿的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明珠永远无暇,只是世间因利益熏心而为恶者泛泛,更不乏被精虫啃食掉一颗心的蠢恶世人。是他们把你推入泥淖,染上尘埃;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并不是你的错。
灵鹫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他说:“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不要因为世人的短浅目光,而失去尊重自己的能力。”
他说:“只要你心如明镜,肉体干不干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说:“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都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而这尘世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又蠢又坏,就好像这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她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好得不行,里头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只鸡还是杀了,处理好放进冒着热气的蒸笼,做成香喷喷的干蒸白切鸡,摆上了饭桌。
婆婆的丈夫抱来一坛酒,又拖来一只凳子,上头摆了个火炉,将酒倒出来放到上面煨着,等到酒液沸腾时,满屋飘着酒香。
老伯提着一只木勺舀了两碗,笑眯眯地放在珠碧与灵鹫的面前道:“尝尝!我们这儿自家酿的米酒,又香又甜!喝了暖暖身子。”
汀州府人爱酒,年年过节都得酿个好几坛,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将今年刚收获且晒干的糯谷碾去谷糠,经一系列工序之后转入酒坛,待到春节到来,便发酵得恰到好处,可以启坛宴客了。
他们不仅爱喝,且非常能喝,来到家中的客人不喝过三巡,主人家压根都不放人走,灵鹫与珠碧自然不例外了,老伯一坐下来就要拉着两人拼酒,被正在摆碗筷的婆婆笑着训:“去去去,好歹先让人家把肚子填饱了。”
小九洗完澡出来,坐在一边,大人没动筷子他也不敢动,望着桌上的白切鸡流了好久的口水,还是珠碧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小孩才高高兴兴地抄起来啃。
农家菜自然不比南馆里头的精致,但分量足,风味也地道,尤其是这道白切鸡,鸡肉软滑鲜甜,皮脆肉嫩,堪称完美。
婆婆笑眯眯地夹了个大鸡腿给他,道一句:“其实当不当大官也没甚么,只要心是干净的,作甚么都不脏。”
珠碧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了。
只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劈下来,直从他天灵盖劈到脚底板。
婆婆拍了拍珠碧僵硬的手:“别人或许会嫌弃你,但老婆子我不会。傻孩子,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罢。”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可以将一切侮辱嘲讽当做耳旁风,却唯独听不得别人安慰的话语,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汇聚在下巴,又滴落到碗里,珠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兀自掉着眼泪,快要将那碗干饭硬生生哭成稀饭。
老伯连忙起身去找来干净的布巾递给珠碧,坐下来颇有些埋怨道:“吃饭哩,干嘛说这些,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婆婆笑道:“想必从来没有人能与这孩子说说心里话罢,我要不这么说,他就太可怜啦。”
自灵鹫与小九之后,世界上多了两个知道他身份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婆婆说起她的经历,她原先在城里某条小巷中支了个摊子,替别人做缝补衣服的活,以此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城里有南风馆,那些小倌儿的衣裳破了,没有人愿意替他们补,只有婆婆肯。
哪怕有人知道她替小倌们补衣裳,嫌她碰了男妓衣裳的手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抢过自己的衣裳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即便没有生意,婆婆也没有拒绝那些可怜的孩子。
婆婆叹了口气,道:“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成天鼻青脸肿地,偷偷摸摸抱着衣服来找我,不敢让人瞧见。浑身都是被棍子打出来的伤,你说他们能是自愿的吗?我们也是做父母的,要是看见自家儿女受这样的折磨,父母的心该有多疼啊。便是那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呐,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忍心见他们这副模样还骂得下去,可惜啊……”
可惜,世上多是自命清高,实则冷血无情,自私利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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