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得怎么办?养起来?养起来就得用粮食,要是咱们真有这么多粮食,这些流民也不会造反了。要么就杀了?如果知道只有死路一条,这些本就无路可走只有就只能以命相搏了。”
孟月池说服了自己的属下继续这种“怀柔”之策。
只不过在那之后,被平卢军俘获的“逆贼”在走的时候都得学会平卢军的“军纪”,奸淫掳掠、屠杀百姓、纵火烧粮被这些俘虏称作“三必死”。
明明是造反的逆贼,却要在平卢军的俘虏营里学平卢的军纪,此事说来何其可笑?
有人就故意说:“等俺吃饱喝足了出去,先把‘三必死’给犯个遍,你们平卢兵还真能杀了俺不成?你们怎么查?”
平卢军当然能查,光是凤城一地,他们找到了被害的苦主上千人,这些人先后在俘虏营指认出了九百多恶贼,被平卢军在凤城府衙前明正典刑杀了个干净。
后来,从平路俘虏营出去的叛军俘虏就少了很多。
不仅如此,在淮水一带前赴后继投奔刘参的各路人马也少了。
“人心对人心,刘参有他的‘平均田亩’,咱们也有咱们的‘三必死’。”
凤城里,孟月池带着自己的幕僚一起吃凤城特产的辣汤,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疲惫之色。
查案审案定案……看似简单的“你检举我砍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案牍劳作。
一碗带着鳝鱼丝的辣汤灌下肚,柳朝妤满头都是汗,她忍不住说了声“痛快”,才说:“这些年里淮水生乱,咱们平卢军多次南下,军纪之严明亦被广为人知,百姓信平卢军,这法子咱们才能用。”
古莲娘是几人中最能吃辣的,神色如常地连喝下了第三碗辣汤,她说:
“百姓信平卢军,却不信朝廷……”
幕僚们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首的孟月池将两合面的蒸饼撕进了辣汤里,吃了两口,才说:
“若是少了旁人的投靠,刘参在泗州撑不了多久,他们要是离开了淮水,要么向西,要么向南……”
向西就是扑杀向繁京,向南就是南渡大江。
端碗吃着泡在辣汤里的蒸饼,孟月池起身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刘参是个很会分析自己得失的有谋之人,向西,他会遇到咱们和并州军的夹击,所以他多半向南。”
江南,世家豪族群聚之地。
孟月池看着那里,面无表情地喝掉了最后一点辣汤。
“给江南各家传信吧。”
升平元年五月,发现自己无法在城池攻防之中胜过平卢军的刘参下令分散在淮水几座重镇里的守军放弃驻守全数南下。
此时的大江上,江南世家们以船和铁链项链,竟成数十里链锁大江之势。
刘参只得带人向西,就在人们以为他会陷入并州和平卢军两方夹击之时,他竟然在江州一带渡江南下,尽管十数万大军只有六万成功渡江,可一入江南,他就重举“平均田亩”的大旗,损失的兵力在短短数日内就得到了补充。
平卢军在南下之时却遇到了麻烦,世家的锁链不止阻挡了刘参,也拦住了她们的南下之路。
若是也在江州渡江,很可能遇到刘参的截杀。
这时,有人找上了孟月池。
“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女人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疤,笑容却依旧爽朗。
孟月池立刻想起了她是谁——当年她南下见薛重岁最后一面,眼前这人就是送她渡江的船娘。
“一千条船,两千遍布三江上的兄弟,我花娘子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儿,就是为了能投奔大人,换个官儿当当。”
花娘子看着这位已经权倾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没有投奔过别人,屠勋也好,刘参也罢,还有中间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看中了他们。
可花娘子一直都记得,只有眼前这人,会安慰她的失子之痛。
明明她也是为她的恩师奔丧,却还能说出让她的恩师在黄泉开书院这等话,这般不经意的豁达让花娘子记了许多年。
当然,孟大人护送了她们几日就拿走了八成金银的狠辣也让花娘子念念不忘。
花娘子此时带人带船来投,可谓是雪中送炭,孟月池自然也不吝啬,当即拜花娘子为平卢水师参将。
有了三江水匪相助,平卢十万大军在数日内度过了大江。
此时的刘参已经带人向东杀向了信州,一路上招兵买马,劫掠当地豪族。
江南世家本以为能将刘参截停在大江上,却等到了挥向自己的屠刀。
刘参为了能对抗平卢军,放任麾下兵分多路烧杀劫掠,所到之地,高门成灰,绣楼埋骨。
江南丘陵众多,大名鼎鼎的平卢鬼军受限于地势,冲杀之利不如从前,又恰逢江南雨多之时,铁甲沉重,难度江河。
孟月池一边让人紧急从兖州调拨来更轻便的棉甲,另一边水陆
并行,改变了辎重的运送之法。
一路追杀到了六月中旬,两军激战于信州,平卢军斩敌过万,刘参等人继续东去。
孟月池心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是江南著名的富庶之地淅川,立刻派人乘船南下阻截。
路上,叛军路过尧州,抓了孟月池还健在的祖父、二伯等人。
只有孟月池的父亲一人逃脱。
六月二十七日,孟月池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孟叔恒。
二十多年过去,孟叔恒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几分旧日的风采,他穿着一身脏污的衣袍,看着自己穿着紫色衣袍的女儿。
“不孝。”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孟叔恒双手握紧了拳头。
二十多年,他的女儿平步青云,声震天下,却没给他带来丝毫好处,这不是不孝,还有什么是不孝?
听见他的指责,孟月池抬了抬手:
“让孟郎君下去休息吧。”
听见了女儿对自己的称呼,孟叔恒勃然大怒。
“我是你父亲!”
他看向一旁的孟月容,他的另一个女儿。
孟月容更是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那是你们的祖父叔伯!你们的兄弟!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逆贼手里吗?!我!我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体里有我的骨血!不管你们是什么节度使,什么、什么……”
孟月容的眼中露出了些嘲讽。
好爹,连自己女儿的官职都不知道。
“要不是我,哪有你们的今日?我……”
无论孟叔恒如何挣扎,如何怒斥,帐外进来的黑甲军还是把他给拖了出去。
孟月容长出一口气,连忙对自己的姐姐说:
“阿姐,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我也好,阿娘也好,早就当他是死人了。”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妹妹,笑了:
“从我九岁以后我就把他给忘了。”
孟月容“嘿嘿”笑了:
“忘了就好。”
回忆年幼岁月,孟月容一直都知道自己从父亲或者说整个孟家那里得到的比自己阿姐多得多。
当年刚到庐陵的时候,看着别人的阿爹把女儿放在肩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爹。
可是,她长大了。
她在阿娘的养育、阿姐的保护和教导、夫子们的谆谆教诲中长大了。
阿姐说过,阿娘是她人生的第一本书。
阿姐从阿娘那里学到了“从善”,她学到的,是“分辨利害”。
孟氏嫡女的身份——孟家大宅里祖父祖母和下人们用阿姐的委屈来彰显这个身份,仿佛很美好,可它包裹的是温顺、乖巧、本分,和自欺欺人。
何为利?何为害?
她用了好几年,从阿娘离开孟家的决绝里读懂了。
笼子,不管被多少人赞美,它都是笼子。
笼中的鸟,会在别人施舍的米和水里
被拿走一切,哪怕笼子比别个鸟儿的笼子好看点儿,哪怕食水更丰盛一点儿,哪怕别人会抽打别的鸟儿来让人知道她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在孟月容的眼里,这些都是毒药。
亲手捧着这些给她、给她阿姐、给她阿娘的她的父亲,自然也是她的敌人。
“大人,就是这两人护送孟叔恒出来的,卑职已经查过了,这两人名叫‘轻尘’、‘轻影’。”
孟月池看向跟着参将进来的两个女子,这二人的衣裳比孟叔恒整洁许多,手和脸都认真擦洗过,露出了姣好的容颜。
明明都是娇弱的模样,谁能想到竟然是两个高手?
“你们二人是孟叔恒的妾?能从乱军中把他护送出来,真是好功夫。”
两名女子连忙行礼。
“大人谬赞。”
孟月池看着二人,片刻后她突然问:
“你们两个跟在孟叔恒身边多久了?”
“回大人,我们二人是玉衡十五年冬天被赎身送到孟大人府上的。”
玉衡十五年。
孟月池心中的猜想瞬间落定。
仿佛有许多珠子,在她的心里被一颗颗串了起来。
孟叔恒自从胡乱许婚之事之后就彻底沉寂下来,这么多年她功成名就,他都没有出来纠缠,都是因为有这两个武功高强的“妾”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至于这两人背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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