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
问她话的自然是万俟悠,她有心再问两句,可她其实也只是粗看过《女诫》,就转头看向苏姮。
苏姮无奈上前: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一适之文’又何解?”
女子挑眉一笑,说:
“男人从来都是废物,连家人都照顾不了,为了孩子和老人,得想尽办法再请一个女子进家门来当家做主,女子呢,死了一个丈夫也不能觉得自己随便再找个就算了,从前喜欢斯文有礼的,就不能屈就不斯文的,从前喜欢强壮的,就不能屈就不强壮的,所谓‘无一适之文’,不过是‘其心如一’。”
还真是,怎么说都有理。
苏姮看向自家殿下,只能苦笑:
“四书五经让这女子来解,怕是天下书生都能疯了。”
是么?
万俟悠的眼前一亮,忽然笑了:
“今日本是来拜访闻大家,没想到竟遇到娘子这般的奇人,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被人夸奖了,桃红衣裙的女子神色得意:
“我是白梨书院的助教百里妇行,字纠书。”
一旁的少女皱了下眉头:“百里姐姐,山长给你起的字不是守心吗?”
被人当面拆穿,百里妇行也不觉得尴尬:“百里纠书难道不比百里守心好听百倍?”
少女诚实地摇头,又被百里妇行用书敲了下脑门。
“一位可是来找我们山长的?今日山长有些家事,未必有心情见你们,不知一位怎么称呼?”
俏丽妩媚的外表却有特立独行的性子,万俟悠越看越有趣,已经动心想把人从这白梨院挖到自己东宫了。
要是把这人放到太学……想想会有的热闹就让人心潮澎湃。
“我复姓万俟,单名一个悠。”
百里妇行呆了呆,突然上前了两步。
“臣女拜见皇太女殿下。”
万俟悠看着她要跪下,连忙把人扶住了,又转头不让其他人跪。
“我是来请闻大家出山为我做太女府詹事的,要是让她看见你们跪我跪了一地,怕是要觉得我是来摆威风的了。”
清风拂面,梨花片片。
出现在绿萝山上的皇太女殿下真是温和可亲,令人心折。
百里妇行心中一阵感动,轻声说:
“殿下,臣女有一问,还望殿下解惑。”
“你尽管说。”
娇艳的女子一笑,露出了几分娇憨姿态:“传说半个繁京的男子都想入东宫,殿下最近却独宠姿容不甚出众的楚少詹事,茉莉铜牌天天在楚郎君的马脖子上晃,可是因为他神似芝兰玉树杜三郎?”
万俟悠:“……”
她看向用袖子遮住了脸偷笑的苏姮。
这繁京城里已经把事情传得如此离谱了么?
再次看向百里妇行期盼的目光,她说:
“杜郎如竹,楚郎如柳,其妙不同。”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道上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者。
“太女殿下怎可如此放浪?”
看见他,万俟悠恍然大悟,闻大家今天要处置的还真是家事,因为此人是现在的宰相闻季枫,闻初梨的三弟。
还没等她说话,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太女这就是放浪?你教出来的皇帝把玩十岁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放浪?!那是不要脸!”
只凭闻大家这一句话,万俟悠就知道为什么白梨院里怎么会有百里妇行这样的奇葩了。
公主请登基(十六)
闻初梨闻大家,辅佐了四代皇后,从一个小小的奉茶女官做到了宫正令,连御前的总管太监见了都要低半头,堪称大启朝名正言顺的第一女官。
这样的一个人,在见面之前,万俟悠总把她当成了多活四十年、老成稳重一百倍的重紫,又或者是她娘身边盛春姑姑那种于无声处妥帖细致的妥当之人。
直到她看见了闻初梨手里的鞭子。
原来闻宰相气冲冲地出来也不光是为了教训她,也是因为在逃命啊。
在朝堂上让人不好过的皇太女笑着牵着马往前走了走,正好挡住了闻季枫的前路。
“闻相,既然遇到了,还请给孤解惑,孤为了商议政事与群臣往来,为何到你嘴里就成了放浪?”
看见自己的逃命之路被堵住了,闻季枫气急:
“太女殿下身为女子……”
万俟悠义正言辞,将路挡的严严实实:
“孤身为女子便不可与外臣往来?你是在教训孤,还是想要圈着孤,好让你这宰相大人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呢?”
自己亲姐姐的追杀已经到了背后,闻季枫连忙绕过了皇太女,却见太女身边的女子也将马拉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闻季枫气到口不择言:“女子皆是目光短浅的狭隘之辈,难与之谋!”
破空一道鞭响,生猛有力,看的万俟悠眉头一挑。
挥舞着鞭子,闻初梨怒斥道:
“我一生所做最短浅一事就是将你这狗苟蝇营的鼠辈养大!”
闻季枫慌慌张张躲开鞭子,气焰下去了不少:
“阿姊,太女在前,你我这些家事……”
“怎么,你这就知道丢人了?当着皇太女的面挨打你觉得丢人,替那五十岁的老皇帝惦记我的养女你就不丢人了?”
“啪!”
这一声,是鞭子破开了布帛直接抽到了人身上,别说受的人了,旁人听着都觉得疼。
挨了这一下,闻季枫痛叫了一声,连忙摆手说:
“阿姊!陛下遴选淑女乃是阴阳之道天经地义。”
手持鞭子的闻初梨连一头纯白的发都在微风中凛然有杀气,她大步向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阴阳之道是吧,天经地义是吧?你是觉得自己太阳,还是觉得自己不够阴?自己没有女儿孙女,你把下面切了自己进宫去吧!敢来惦记我的孩子,我今日就替爹娘将你这儿子变了后宫里的阴人!”
嚯!
闻初梨真是生猛到了让万俟悠大开眼界的地步。
她侧头看了一眼闻季枫,就见他弯着腰,死死地挡着自己的“阳刚之源”夹腿逃窜。
啧啧啧,真是难看。
“苏姮。”
“殿下。”
“你会画画是吧,将此一幕记好了,回去画一幅画,就叫‘梨下训弟图’,再找画匠画个百多份,到处贴贴,让整个繁京都看看咱们闻相的风采。”
闻季枫怒瞪了在看戏的二人一眼,慌慌张张躲到了一棵梨树的后面。
“阿姊,今日你有外客,我、我改日再来!”
“改日!你以为我还能放了你,让你有改日!”
闻初梨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闻季枫的衣襟,将他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皇太女殿下,正好你在这儿,还请替我做个见证,我闻初梨一生不说清正,至少无愧于心,在宫中为女官,在宫外教女学,自忖从不做有悖良心之事。”
“我一生未曾婚配,膝下仅有三个养女,长女张妇好,次女沈妇言,幼女百里妇行,我不求她们嫁入高门,也不求她们成了什么节烈诰命,更不求她们能荣华一生,只望她们能知道这世上妇人能行能言能好之处不在于夫婿翁姑,人当有正道,求道在己身。”
闻季枫在挣扎,被她踹了一脚。
“只可惜我这弟弟,我从未教好!”
听着自己姐姐的语气,闻季枫急了,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六十多岁的宰相大人脸上有着近似于孩子的惊惶。
“阿姊!阿姊!阿姊我错了!阿姊,弟弟错了!”
“别叫我阿姊。”闻初梨冷冷地看着他,“从今日起,你,被逐出闻家。”
“阿姊!”闻季枫双目圆瞪,“阿姊你不可这般对我!”
下一刻,他又说:“阿姊我是男丁,我是当朝宰相,闻家如何会逐我?”
“哼。”闻初梨淡淡一笑,松开了手,任由他失力摔在地上,“闻家不逐你就逐我,反正我是不跟你拜同个祖宗了。我倒要看看,四朝皇帝五任皇后赐下的九块匾额,闻家的祠堂舍不舍得抬出来,你是宰相,我是白身,你以为我就怕了你?”
“闻大家此言差矣。”
见缝插针,年轻的皇太女打断了岁数加起来快一百三的两位老人。
“孤此来正是想请闻大家做孤的太女詹事的,你想做官,随时有官可做,怎能自称白身?”
太女詹事?
闻初梨有些讶然,她仔细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忽然失笑。
“太女殿下,詹事乃是外朝官,你让我一个老女官……”
“恰是因为您是大启朝最好的女官,孤才来请您,孤是大启第一位皇太女,您可愿做大启的第一位女外官?”
山间春光融融,不知何时,晨雾已经散尽,阳光自花叶间洒下,斑驳在了女子的身上。
她眉目清朗,神色坚定,对着旁人说着了不得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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