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意思就是,老子的权威,在桂林、在军山湖,就已经树立得不能再高了,还需要用什么虚头巴脑的仪仗来虚张声势?
于是乎,朱由榔身着全套甲胄,骑着李定国所赠,从多铎那边缴获的战马,直接,领着亲卫入城。
大军擦拭兵器、严整队形,分为多个方阵,从聚宝门入城,经由镇淮桥,一路北行,穿过整条城中大街。
甲申之难过去不过数载,就江南地区而言,明廷依旧是人心所向,尤其是对于地主士绅阶层而言,这种合法性依旧没有完全消退,故而天子銮驾入城之时,士绅们自发以黄土铺道,跪地相迎,相比于把汉人官绅集团排挤在核心层之外的满清,他们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文化上,自然都对明廷的回归欢欣鼓舞。
当然,朱由榔拒绝城中陈子龙等人安排仪仗,坚持带甲骑马入城,其实也是在表明某种姿态,光复了南京,毫无疑问就意味着,光烈朝廷的统治核心要从两广转移到江南。
江南是文官士大夫集团的大本营,作为明朝统治阶级中占比最庞大的存在,一方面,他们是朱由榔这个政权稳定的基石,至少在新兴资产阶级力量崛起之前,失去了这些人的支持,朱由榔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洪承畴好到哪里去。
但另一方面,朱由榔想改革,想摒弃之前导致明朝灭亡的老路,就必然会和他们发生矛盾,故而又不能全盘接受这些人主导光烈朝的政治。
事实上,光烈政权和之前的弘光、隆武乃至于鲁监国都有本质不同,因为之前几个南明政权,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江南士绅集团的影响甚至直接支持。
唯有光烈朝,几乎完全是靠孤悬岭南的两广官僚机构做根底,靠朱由榔个人东拉西扯,以抗清的“民族统一战线”为旗号,生拼硬凑捏合出来的。
于是,这个横空出世的政权组成上,有两广官僚、有闽粤海商、有农民军将士,甚至有西南土司,但唯独就没有江南士绅。
它从血缘上,就缺乏江南士绅们的介入。
于是乎,文人士大夫们尴尬的发现,自己的确等来了梦寐以求的大明中兴,但问题是,这个中兴后的大明,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当然,作为主导了整个明中后期政治生态的庞大利益集团,江南士绅当中也不乏明眼人,如姜曰广、陈子龙等人,就是发现了这个问题,提早和南边朝廷沟通,在这列火车到站之前,赶上了末班,给自己混到一个难得的政治地位。
可剩下的呢?
陈子龙等人,看似在迂腐地争一个“礼仪问题”,实质上,其背后的意图是在试探朱由榔的态度。
大明要中兴了,那么这个中兴后的大明,和之前那个大明还是一回事吗?
之前的政治生态在这个全新的光烈朝还管用吗?
这些道德君子、东林复社的徒子徒孙们,世代名门的大儒们,他们的位置在哪里?
这才是真正的矛盾所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就像当年的“大礼议”一样,宗庙里要不要多个牌位是小事,谁在朝堂上说了算才是大事。
朱由榔的回答也很明确,“朕以干戈定社稷”,也就是说,我的合法性权威,并非是拿下南京后才确立的,而是早在桂北、军山湖,用空前胜利明确的,那个时候,你们在哪?
朱由榔当然不会蠢到打击排挤他们,但合作的前提,必须是以我为主。
很显然,形势比人强,陈子龙他们的偃旗息鼓,已经说明了结果。
正如王夫之说的那样,当多铎脑袋被砍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朱由榔说的话,就算文官们再不同意,难道就无效了吗?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赤红色旌旗与鲜明甲胄于阳光映照下灿灿生辉,南京城内数十万人口,超过一半都挤在街道两侧,张头探望。
街头巷口,不乏有鞭炮鸣响,随处可见被剪下来丢到路边的发辫,以至于有人收集起来卖钱,毕竟假发这个行业在古代就很发达了。
等到那杆三丈高的金黄色龙纛从聚宝门穿出,纵使于诸多甲士护卫下,很难看到天子的身姿,再加上威势之下,大多数人也不敢抬头看,但纷纷跪地的万岁之声依旧响彻天际。
朱由榔勒马行在队伍中央,经过两年多的锻炼,见过不少大阵仗的他还是能镇定自若的,但心中澎湃依旧难言。
金黄色甲胄与白色高大骏马格外显眼,年轻的面孔迎衬下,竟是有些英姿飒爽,当年李世民“太宗十八举义兵,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想必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吧。
队伍并入皇城西侧的太平街,李过等人在此接驾
“臣等未能保全宫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一众将帅跪地请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政治姿态,毕竟奉天殿被焚不是小事。
“宗庙都还完整吧?”
朱由榔勒马而立,倒是没责备什么
“回禀陛下,宗庙、社稷坛均未受损,臣等已派兵马在外封锁护持。”
跪在后面的焦琏回应道
朱由榔略微颔首,看着不远处,不知多少年没再启用,显得有些荒凉、萧索的南京皇城宫墙道
“也好,既然是中兴,就让他洪承畴带着以前的破旧一起滚蛋,该有点新气象了。”
随后让众将平身,策马当先,驶入皇城,自巍峨的承天门而进,两侧宗庙社稷,肃穆排列,宛若有灵。
马蹄北去(上)
“哇,哇”
秋日单薄的云彩之下,黑色点缀在天空上的乌鸦结群飘荡在江汉大地,那山河交错的平原上。
它们在寻找自己的食物,至少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这绝非什么困难的工作,因为就在这呼啸而来的鸟群之下,尸横遍地的残破战场缓缓铺展开来。
汉水江畔,清军大营依次而立,镶蓝旗精锐居于中军大帐,各部绿营沿江扎设寨所,但营中士卒将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临战的紧张与激动,代之以麻木。
天色将暗,斜日西沉
已经五十岁的济尔哈朗身体还算健朗,但多年征战,旧伤不少,入秋以后,天气转凉,便去了甲胄,在帐中架起篝火。
其人伸出双手感受着温度,心中却是相当阴沉。
四十日了
自他统兵南下,受任征讨湖广以来,已经四十日了。
倒不是没有取得成果,先是用短短数日,扫荡了汉江以北的诸多府县,站稳脚跟,而后又继续挥师南下,囊括几乎整个江汉平原,郧阳、襄阳、德安、承天、黄州诸府大部都已拿下。
不仅如此,他还分出偏师,从荆州渡江南下,差点抄了川东文安之、袁宗第的后路,还好高一功及时反应过来,从常德调动兵马截击,将对方赶到岳州西部对峙。
湖广
也就是说,济尔哈朗的中路清军,已经多次成功渡过长江,攻击湖广腹地。
八旗战力依旧不俗,即使渡江不过一个甲喇,不足两千众,依旧几乎牵制了明军一个师近万人,济尔哈朗还趁机拿下了黄州府,歼灭明军守兵近四千人,包围汉阳城。
但为什么即使这样,过了四十多天,清军主力还是无法渡江呢?
想到这些,济尔哈朗将目光移到营帐外,就在清军营寨东面二十里开外,那根钉子依旧还在。
汉川
是的四十日了,光复前军总兵李明忠依旧坚守在汉川城中。
像汉川一样的县城,整个湖广北部,不说有一百,也有几十,但横扫了整个江北的清军兵锋,却在这小小的县城之下,进退不得。
古代战争,所谓战略要冲,并不是说你打不下,绕过就是了。
汉川城卡在汉水汇入长江大门前,湖广南北间,最重要的三个战略要冲,襄阳、荆州、武昌,其中前两个已经落入清军之手,但唯有武昌,依旧坚挺。
甚至堵胤锡和高一功干脆就进驻武昌,指挥全线防线,而武昌的门户是汉阳,汉阳的门户,便是汉川。
于是,汉川毫无疑问就成为了济尔哈朗南征路上,第一个要铲除的绊脚石,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块石头也太t硬了。
从一开始勒令绿营兵马轮攻不下,而后想出了挖地道的办法,企图通过壕沟,躲避明军炮火,发起攻城,结果虽然取得效果,但依旧久攻不下。
再然后,梅雨时节,明军火器直接哑了火,济尔哈朗全军压上,镶蓝旗八旗精锐也参加攻城。
还是没有拿下,甚至,对方还获得了武昌方面派来的援军,原本被围困在刘家塥的一个营明军也得以脱身,汉川周边竟是一下子又有了四个营过万明军。
直到此时,济尔哈朗依旧没有把汉川当成一回事,六万大军齐头并进,铁壁合围,分四路先放下汉川城里的李明忠,转而围剿被堵胤锡派来援助的录事参军连城璧所领的两个营援军。
毫无疑问,相较于威势庞大、来势汹汹的济尔哈朗,连城璧那点人实在经不起折腾,虽然想尽办法辗转腾挪,尽量避敌锋锐,但两条腿的步兵无论到底还是没跑过四条腿的骑兵,最后在小别山被追上,纵使明军依靠山势,打得相当英勇,杀伤不下四千清军,但最后还是被击溃。
参将易知战死,连城璧领着三千残兵逃出包围,好在其人还是有本事的,甩开清兵追击后,竟是绕道清军包围背后,截了对方粮道,抢了不少辎重,最后干脆进入汉川城,与李明忠汇合。
眼下,汉川城中,从编制上说有三个营,算是满编的一个师,但事实上,兵员已经不足六千。
经历四十日的血战,李明忠平时治军甚严,毫无军阀习气,爱兵如子,很是得军心,故而上下将士无不用命死战,纵使清军六万余众,日日轮攻,依旧不下。
但明军伤亡也相当惨重,连城璧那三千残兵还没入城之时,李明忠手里原本的那两个营,就伤亡得不足四千,汇合之后,清军又集中力量猛攻数日,明军又付出近千伤亡。
好在梅雨季节终于过去,明军火器又能逞威,减轻了不少压力,但即使如此,全师官兵伤亡过半,完全靠一股血气咬牙撑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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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川城中
城头上,剩下还能活动的士卒正在搬运尸体和伤员,今日清军又发动了三次攻城,全城上下都快麻木了,自守城以来,到底击退过多少次进攻已然数不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但沉重的伤亡依旧让所有人心头沉重,今天,又从城头上抬下上百具尸体,事实上,还有不少守城士卒,在清军攻城的时候,杀红了眼,干脆抱着火药罐跳了下去,却是找不到尸首了。
比起伤亡,更让人绝望的是,城中的物资储备已经快要见底,火药还好,由于武昌府紧邻大冶的武备局工厂,战前倒是在汉川储备了不少弹药,唯独粮食,尤其是连城璧与汇合之后,虽然力量得到了补充,但物资也消耗得更快,这两日,军中已然开始减餐。
李明忠身上血迹淋漓,今天他前后三次上城督战,亲手斩敌十余,振奋士气。
他当年在辽东时和孔有德是同僚,比其人小两岁,如今也是四十出头了,在这个年头,也算是老将了。
看着渐落的夕阳,他却是没有众将士那般悲观,担心中依旧有些慨然。
汉川在江北一日,济尔哈朗就无法全军渡江,否则,这跟钉子随时能够向北直插德安府,切断清军后路。
从时间上来说,汉川的使命其实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此时的汉川城,由于被围的缘故,还不知道军山湖大捷的消息,事实上,堵胤锡和高一功已经济尔哈朗,也就只知道军山湖之战的结果,南京收复的消息还未传来,否则济尔哈朗恐怕是没心情在这攻城了。
“将军不去吃点东西吗?”
身后,年轻的文官连城璧也是身穿甲胄,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不得不说,堵胤锡让他北上渡江援助汉川,的确是知人善任。
其人本为王化澄(原广东按察使,何腾蛟案后提拔为云贵总督)佐官,当年朱由榔刚刚登基的时候,整顿广东各部兵马,时有地方豪强萧嘉音收拢乱兵,聚集在漳州为盗。
连城璧单骑匹马,前往对方营中招抚,萧嘉音命数十刀斧手排列帐中,用刀指着其人威胁,连城璧岿然不动,任凭对方胁迫,不卑不亢,陈述忠义,萧嘉音感佩对方气节,顿时结为知己,率军归附朝廷,授为副将。
归附之后,萧嘉音改名换姓,唤作——王兴。
如此人物,与李明忠搭班之后,两人合作可谓相当成功,否则也不至于将济尔哈朗六万大军堵在城下四十余日。
马蹄北去(下)
李明忠长叹一声
“也不知这要守到何时啊?”
连城璧下意识地想向对下面士卒一般,宽慰两句“学士援军很快就会抵达”之类,但突地想起,对方是军中主将,如何不知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子?
堵胤锡、高一功所领导的光复前军,所面临的压力和挑战,丝毫不比东征的李过、李定国二军少。
至少东征大军有十几万人,而堵、高二人手里,只有五万人,却要防守从川东到九江之间一两千里的庞大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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