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有间老店”内。
老鬼脚边搁着两个纸箱,箱子里装他近期从天南海北淘来的唱片、cd和磁带。
他刚开封一个纸箱,门铃声恰时响起:“何方妖怪,报上名来!”
停下手边的动作朝店门口望去,他扬起恣意的笑,蛮不正经地向来者打招呼:“哟,小鬼,想我了?”
只见林柏楠默不作声地关上了店门。
他今天原本要去康复中心找卢文博做复健的,但心情糟糕透顶,于是,他爽约了,给卢文博打了通电话让其不要告诉他爸妈,溜到了这里。
摇着轮椅滑到吧台边,林柏楠停下,声音和心情同样低沉:“能给我杯酒吗?”
老鬼抬起眉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跨过箱子向林柏楠大步迈来,懒洋洋地靠上吧台:“想喝酒?”
话毕,他用眼睛将林柏楠细细描摹——
少年如往常一样沉静,他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吊灯的光,下眼睑晕开一片阴影,看不出眼眸里藏有什么波澜。
林柏楠没回话,老鬼手肘撑着台面,自说自话起来:“没门,我答应小遥遥不给你喝一口酒的。”
林柏楠有气无力地调侃:“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拒绝顾客的要求,放着钱不赚……”
“我这个人就是无理又随性,做买卖全凭我乐意与否,你给钱我也不卖酒给你。”老鬼将头顶的小辫子一甩,眼神锐利得要将林柏楠看穿。
随后,他手插进裤兜,自顾自笑着说道:“借酒浇愁愁更愁,你看我喝了那么多酒管用了吗?酒精只能麻痹神经,治不好情伤……小鬼,失恋没有特效药。”
“谁说我失恋了?”林柏楠抬起眼皮投去冷冽的眼神,却又在老鬼那“看破不说破”的笑容中丧失了底气。
他移开视线,抿紧嘴唇,再次默然不语。
他失恋了吗?
不是,又好像是。
被拒绝的人明明是冯胤懿,他却深刻地体悟到了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属于自己的结局于眼前上演,那几个问题,他不知是替冯胤懿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答案他也听到了——
那个女孩就那样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以温言絮语的方式,无知无觉地讲出最伤人入骨的话……他让她别做无用功,到底谁才在做无用功?
结果他也看到了——
原来被不喜欢的人喜欢,她会是这样一种反应。设想一下,倘若被拒绝的人是他,倘若被避之不及的人是他,倘若被视作心理负担的人是他……
心脏陡然间跳得缓慢,恍若溺水般的窒息感无边无际地漫了上来,口鼻无法呼吸,林柏楠脸色煞白。
老鬼赶忙倒一杯白开水端给林柏楠:“小鬼?你还好吗?”
林柏楠喝下一口,徐徐点头:“……没事。”
捏了捏林柏楠的肩膀,老鬼换回吊儿郎当的状态:“小鬼,你那次给小遥遥弹琴居然弹错了三个音,你啊,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我丢不起那人。”
无视林柏楠的冷脸,老鬼继续问:“上次怎么不弹那首练了好久的曲子?中考前不好好复习,一逮着时间就跑来练那一首,中考状元没考上,歌也没唱给小遥遥听,啧啧……”
老鬼连连咋舌,不免感到遗憾。
林柏楠再抿一口,面无表情地轻吐道:“还好没考上。”
嗤笑一声,老鬼伸了个懒腰,用散漫的语调说出心酸话:“单相思或许算得上幸运,等真正体会过后才知道,曾经拥有比爱而不得更残忍啊……行了,小鬼,不说糟心事儿,既然你自投罗网了,就休想逃出我的魔掌。”
“又来……”
林柏楠看看地上的纸箱,满脸写着“不情愿”,不过做点别的事情换换心情也好。
他便划着轮椅上前,抱起其中一个箱子,放在腿上,问:“按老样子放?”
老鬼晃晃脑袋,爬上梯子:“嗯哼!还是我负责上排展览架,你负责下排。小鬼,那首收录了《普通朋友》的专辑送你好了,当你的劳动报酬,反正你近期也没可能弹给小遥遥听了,练了那么久,收着当个念想吧!”
“……”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林柏楠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将箱子里的唱片、cd和磁带一一归置。
一张86年的专辑占据了他的眼球,橘黄色的封面下方印着黑色的繁体字:遙遠的她。
心弦被悄无声息地拨动,他将专辑摆上陈列架,记忆飘回了那个夜晚,他给像晴天一样的女孩弹吉他唱《晴天》的夜晚,小鹿眼中铺开一层悲伤。
……有点应景。
晴朗而遥远的天。
晴朗而遥远的她。
袁选手和林教练
时间如白驹过隙, 一转眼,高一画上了句点。
学期末,高一学生填报了文理分科志愿, 学校根据学生们的意愿和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
领取成绩单的那天也公布了高二年级分班情况。文理重点班各60人, 周明娜去了文科重点班, 林柏楠、袁晴遥和张莹留在理科重点班,何韵来去了文科普通班。
林柏楠依然稳坐年级第一宝座。
袁晴遥也不赖, 她考了年级第47名,在“光荣榜”上离林柏楠又近了一小步。
那年暑假, 袁晴遥过得万般忙碌且充实。前脚,期末考试结束,后脚, 她紧锣密鼓筹备起了英语大赛复赛。
林柏楠那个假期没去实习, 他做了她的全职陪练——
她刷写作题库,他帮着她一起修改作文,再拿给蒋玲指点一二;她练口语题库,他模拟考官提问并帮她打磨话题陈述的内容,再对着蒋玲练习。
每天如此, 一天至少学六小时。
7月中旬, 袁晴遥参加了复赛。
复赛考题由作文、听力和口语三部分组成,一天考完。作文题目随机从题库里抽取, 口语题型中的话题陈述也是系统随机抽题的。
好运不会亏待努力的人——
作文题目和话题陈述袁晴遥都练过原题,她气定神闲地写完了作文,口语考试时面对评委对答如流。
8月初, 决赛录取名单出炉, 袁晴遥入围了决赛,月中她要去b市参加决赛夏令营了!夏令营全封闭式六天五夜, 有200多名考生进入到决赛。
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袁晴遥一点儿也没闲着,她全心全力备战决赛,因为等到决赛名单公布再开始准备就来不及了。
决赛考察的能力和初复赛大不相同,决赛包括故事接龙、主题演讲、分组辩论赛等形式,需要选手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发挥出最出色的应变能力与英语表达能力。
其中,辩论赛令袁晴遥望而却步。
一方面,她是个性格随和、好说话的女孩,除非对方触及到她的底线,她才会针锋相对、理论一番。
另一方面,她习惯性相信别人的话,大多时候,别人说什么,她就说“对,你说得对”,她不擅长从对话中找出漏洞和瑕疵。
总而言之,唇枪舌战的事她应付不来。
于是,袁晴遥将一半以上的备赛时间匀给了“辩论”这一部分,林柏楠自然充当了她的“对方辩手”。
喜忧参半吧!
喜的是林柏楠的口语和辩论很强,能促使她进步,忧的是林柏楠的口语和辩论太强,她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他不仅逻辑缜密,对她辩词中的破绽一抓一个准,还时不时冒几个她听不懂的高级词汇或者短语,这下,她必须得先琢磨明白他究竟表达了些什么,然后再思考如何反驳……
太、难、了!
更可怕的是,林柏楠还会下套!
他在辩论过程中故意提出一些看似无害的问题或例子,引导她表达与自己原先观点相反的看法,使其自相矛盾,继而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失误,让她乱了阵脚,进而压力倍增,越说越慌,越慌露出的破绽越多——
“啊啊啊!我不辩了!”袁晴遥耍起了小脾气,双臂抱在胸前往椅子靠背一倒,自乱阵脚,“完蛋了,要是决赛都是你这样的选手我还比什么嘛?!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不行才要练。”
一支笔杆敲了过来,轻轻地“吻”袁晴遥的额头一口。
她委屈巴巴地蹬着林柏楠:“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你现在还天天跟着蒋阿姨练口语吗?”
他一边转笔,一边回答:“很少了。”
蒋玲在林柏楠发生意外之前提出过“在家尽量用英语跟她沟通”的要求,她一心想送儿子出国留学。这一要求延续到了林柏楠初三那一年才终止。
那年,蒋玲算是彻底死心了,林柏楠的康复前路漫漫,看不到终点,也看不到希望……
他这辈子不可能出国读书,也就没太大的必要苦练英语了。
不过,儿时的基本功尚在,不然他也做不了袁晴遥的陪练。
拉回话题,林柏楠的口气不容置辩:“别打岔。用你的脑子想一想碰到卡壳的情况该怎么化解?笨蛋,难道决赛场上你接不住对方的论点就像今天这样耍无赖了?”
此话扎了袁晴遥一下,她顿时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泄了气,哭丧着一张脸,向林柏楠求助:“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林柏楠,救命啊!”
他看见了她脑门上刻着“我太绝望了”五个字,拿她没办法,他支招:“先分析为什么哑巴了,是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还是听懂了但是暂时没组织好语言。”
语调轻缓下来,林教练详细地解说:“如果是前者,那就先表示认同,再论证自己的观点,对方察觉你有意避开,会认为你无力辩驳ta的那个论点,ta会强调、会用论据展开细说,你注意听,也许第二遍就听懂了,然后再找ta陈述中的漏洞。ta如果不重述就算了,你继续关注接下来的。”
暂了暂,他耐心地宽慰:“英语辩论和中文辩论不太一样,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肯定会存在一定的理解障碍,很正常,别愁眉苦脸的。”
受到了安慰,她的心情稍稍平静,喝了一口果汁,问:“如果是后者呢?”
“如果是后者就用英语辩论中的一些万能句式,比如with all due respect, i can’t possibly agree with you if i understood you rrectly, you said that…, but you deliberately oitted out a very vital part the issue i’d like to pot out that…这种句子来应对,边说边思考。虽然挺废话的,但不至于冷场,重复一遍对方的论证还能帮你理清思路。”
袁晴遥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还会英语辩论呢?!”
“刚学的。”林柏楠表现得理所当然,“不学会怎么教你?”
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端到她的眼前——
一个word文档映入眼帘。
一行行中英文结合的辩论话术填满了她的视线:如何礼貌地质疑对方的观点、如何引入新观点、如何重申之前的观点、如何询问征求别人的意见、如何总结陈述……
归纳得清晰明了。
“全部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熟练到不需要过脑子就反应得出来。”说着,他将文档最小化,把一本笔记递给她,点开了一个视频,“英语辩论除了自身的英语水平之外,还要讲究技巧,不能毫无章法地乱打。我找了几场比较经典的英语辩论赛供你这个笨蛋参考学习,你一边看,一边听我分析……”
他无意识瞥她一眼,忽地哽住——
咫尺间,她捧着饱满的脸颊,又大又亮的圆眼睛直勾勾地注视他,眼里的崇拜之情仿佛碎了一夜空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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