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给他的几个轮椅取了名字:充电的电动轮椅叫“小马达”,贴了夜光轮毂贴的运动轮椅叫“夜行侠”,家用轻便式轮椅叫“棉花”,洗澡用的简便轮椅叫“洗澡鸭”。
还有,她第一次见他穿五指袜的时候吃了一惊。五指袜是用来促进足部血液循环,防止皮肤挤出褥疮并预防脚趾变形的。他以为她会瞧不起他穿这种袜子,结果她惊呼:“林柏楠,你好奢侈,你的每个脚趾都住单间!”
这样的她……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像空气,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的生活,让他依赖,让他离开了便无法呼吸;她又像阳光,为他赶走了无数个阴雨潮湿的日子,让他依恋,让他靠近她时连影子都微笑着。
所以,怕她被人抢走了,怕她以后没空理睬他了,他才故意打翻果茶,毁了那张写着告白的话和一串企鹅号的纸条。
其实,袁晴遥与何韵来交换专辑周边的那天,从袁晴遥书包里飘出来的那张方形白纸算是给她的情书。纸上写了一段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好可爱,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加我:6543……
句末,写了一串企鹅号。
好在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都没看清楚上面的文字,他借着擦桌子的间隙,把纸条偷偷藏了起来。
回家后,他查了那个企鹅号的所属人,发现是新生报到那天,跟袁晴遥热情地打招呼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电脑屏幕上倒映着他神色低落的脸庞。
那一刻,他好想把她藏进口袋里面,不让她被别人看见。
他说不记得回家的路也是骗她的。
其实,她第一次送他回家的那天,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边划轮椅一边看路边的小吃店。他看见了她喜欢吃的旋风土豆,想叫住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他刚要找她,忽地轮椅颠簸了一下,他身体些微倾斜,低头看,发现是左侧的轮子陷入一道小泥坎。
这种情况,只要左右手同时用力一推就出来了,更何况手边摆着桌子椅子板凳,有一大堆可以用来借力的东西。连台阶都上下自如的人,还过不去一个两厘米深的小沟小坎?
正当他要从小泥坎里出来之即,焦急的呼叫声响彻耳畔,他看到她急匆匆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跑来……
他突然就不想出来了。
她误以为他摔倒了,他不但没纠正,反而将错就错演了起来,装出一副挫败的可怜样。
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真正的脆弱是不轻易外露的。他反常的行为就是想让她着急,想让她担心,想让她在乎自己。至于裤子和衣摆上的泥巴是哪来的,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没注意蹭到哪个小吃车上了吧……
那天,她给的关心令他窃喜。
同时,他也后悔跟着她走了窄街。
倒不是因为路太难走,而是因为危险,摩托车和自行车冷不防地穿梭其中,她要是受伤了,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之后没再带她走过那条窄街,他骗她说发现了新的路线。
而让何韵来的数学成绩亮了红灯也是他有意为之。
第二堂生物考试,他就发现何韵来在偷看自己的答题卡了。于是乎,他萌生了一个计划——
其他科目都让何韵来抄正确的答案,让她沾沾自喜,让她掉以轻心。数学考试时,他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全部写了错误的答案,然后,他将答题卡放在桌角显眼的位置等着她抄。考试结束前,他再把答案改了过来……
作弊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再说了,谁让她无缘无故惹袁晴遥伤心,他就是不乐意瞧见那张他最喜欢的小圆脸嘴角下垂。
他日复一日地长大,他的喜欢也是。
可这份“会长大的喜欢”不能光明磊落,他很清楚,袁晴遥只把他当朋友,他只是她最好的朋友。
姥姥葬礼那日,她的小手异常用力地替他捂住不请自来的闲言碎语,那双并不温暖的手,让他心里的阴云放晴。
人类虽然没有进化出关闭听力的能力,但是当一个人沉浸于某一事物的时候,就会忽略周遭的声音,她就是能为他阻断一切纷扰的屏蔽器。
算命的算得出来吗?
有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从他出生之日便陪伴在他的身边。
在车里等候的那几个小时,他不敢看她却又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他不想暴露难过与无助,但又好想抱抱她寻一丝慰藉。
她拉着他的手想要比大小,他收起了手掌,才不是在乎什么“男女有别”,而是怕自己抵抗不住内心悸动的涟漪,怕一不小心没忍住……
就与她的小手十指紧扣了。
朋友之间不能那么做,不是吗?
那天,她还问他,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了不知道。
他没有敷衍了事,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拖着这样一副身体就算长大了又能做什么?
但是,有个清晰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回响:他想自食其力,他想远离灾疾,他想在她的身边度过每个春秋冬夏与朝暮更替,哪怕只是以朋友的关系。
他不敢带她来康复中心,摔倒、脱力、失败、挣扎……不停地在复健时循环上演,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
有时候脊髓损伤患者被抱上站立床,由于体位变化而引起的低血压、头晕头痛、乃至昏厥都是家常便饭,人就像个飘摇的纸娃娃一样,站不够十分钟就得下来。
这不是最尴尬的,最让人求死不能的状况则是废用的排泄系统不合时宜地泄了闸,大庭广众之下弄脏自己也就罢了,还染脏了站立床……
虽然他没遭遇过以上的这种情况,但他亲眼目睹过,哪怕隔得很远很远他也感觉得到那些病人心中的难堪与绝望。更令他心痛的是,他无法保证那样的惨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在袁晴遥面前尿过裤子。
那一次,她眼中的惊愕之意成了缠绕在他心头的荆棘,他每想起一次,心脏就会被扎一下……
因为他脏,所以她嫌弃他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被吓跑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和他说过话。
如今长大了,记事了,他要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崩塌了“泥石流”,那她这辈子见了他都要绕道走了……
所以,他才只敢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做康复训练的最强动力也是她,特别是小区停电那天之后,他拼了命地努力锻炼,真切地认识到了行动自由的重要性。要快点变强大,要快点用双手撑起生活,以后再遇到此类的状况,他能更快一点、更体面一点去到她的身边。
搬新家的时候他换掉了医用床,就是想给她展示,他现在可以独立翻身、独自起床了,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睡普通的床,他虽然还是个残废,但他没那么差了。
拉回思绪,林柏楠看回眼前举止幼稚的的卢文博。
卢文博嘚瑟了一阵后,终于有了大哥哥该有的踏实和稳重感,他搂住林柏楠的脖子,开导道:“阿楠,勇敢一点!你的复健成果都是你用努力和汗水换来的,你应该感到自豪,给小遥遥看看,你是个多么有毅力的男子汉!”
“那篇课文怎么背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哎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小小年纪就已经战胜了那么多的困难,你的意志力和恒心是同龄人所不能比的,更何况你还有颗聪明的脑袋瓜,你以后啊,一定是能成大事的人!自信一点!记住哥的话,你只是不一样,你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卢文博凑得太近,大嗓门震得林柏楠往后撤了撤头。
林柏楠嘴角抽了抽:“又给我灌鸡汤……”
满满正能量的卢文博经常熬“鸡汤”给林柏楠喝,这么些年林柏楠都听惯了,但小鹿眼里眸光波动,证明卢文博的这段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鸡汤怎么了?不好喝吗?”卢文博从转椅上跳下来,把助行器推到林柏楠的面前,故作严厉的模样倒显出几分搞笑,“快点起来继续练!不许偷懒!”
林柏楠深吸一口气,扶着助行器站起:“文博哥,你不能小点声?你喇叭成精的?”
“……嚯!我看你小子精力挺旺盛啊,还有力气笑话我?!再走两圈,走不够不许停下来!”
“知道了。”
桃花运
大年初八, 蒋玲带林柏楠去了外地,一如以往去了全国最好的康复医院,林柏楠的假期又要在那里度过。
临走前, 他和袁晴遥去看了贺岁档电影, 去逛了宠物店, 去了新开的电玩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答应和她一起去, 那么就要遵守约定。
电玩城里,投篮机、街机游戏机、射击类游戏……凡是用手就能玩的项目, 林柏楠都得心应手。他全然不像第一次来电玩城的新手,他还给袁晴遥抓了一大包娃娃。
临行前一天,他把自己大几千块钱的乐高拿给她拼。
她乐不可支地拼着, 他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嘱咐:“袁晴遥, 等我走了及时接我的电话,回短信也速度点。别跟不认识的人瞎玩,尤其是男的,你可别误会,我是怕……怕你这个笨蛋被人贩子拐跑了!我答应叔叔阿姨帮忙筛查你的社交圈, 别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知道啦!知道啦!”她抬头瞅他一眼, 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玩,“你说了好几遍了, 好唠叨……”
他不爽地扯扯嘴角。
旋即,一丝狡黠的笑意腾上他的眼梢。
这种需要长时间专注的游戏,最适合悄悄地盯着她看了, 他趁机多看看她, 他差不多要二十天见不到她了……
林柏楠走后,袁晴遥才算正式开启了她的假期生活。
她期末考试名次上升了, 爸妈延长了她的上网时间作为学习进步的奖励。
这时间基本都用来追星:翻翻“仙后群”的聊天记录,刷刷东神的综艺,看看v欣赏u-know欧巴的绝世美颜,再偶尔瞅两眼班级群、抽空回一回同学发来的消息。
袁晴遥一般上线都会隐身。但有几次,她还没来得及切换状态,就被人逮住了……这种情况,总不能“装死”吧?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和人聊上几句,然后找个理由结束话题。
她还提前给林柏楠打了招呼,叫他别在线上找她,她是不会回的!有什么事等她上完网了发短信或者电话里聊。
林柏楠听后,唇齿间喷出气音,一口气连问了三个反问句:“不至于吧?你是拆弹专家?需要这么争分夺秒?”
虽然嘴上叨叨咧咧,他还是按她的话照做,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没打扰过她上网。
开学前夕,和袁晴遥要好的几个同班同学想组局去ktv玩。
她们那边叫了几个人,说让袁晴遥再带上一两个人,多点人一起玩一来热闹,二来aa的时候更便宜。
袁晴遥在几个好友的小群里回了句:【ok】
接着,她操作鼠标拉动好友列表。
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灰色头像跳入她的眼睛——
那个用j-jun的照片作为头像的账号,名称一栏“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的字样分外显目……
是何韵来的号,“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是袁晴遥给何韵来的备注。
她没有拉黑何韵来、没有删除好友、甚至连备注都没有改。如果何韵来也没改她的备注的话,那么她在何韵来的号上应该叫作“全世界最可爱的u-know夫人”。
这是当初亲密无间时一拍即合的“闺蜜名”。
绝交之后,何韵来的头像没再亮过,“仙后群”里也不发言了,就像是为了躲她而“网上蒸发”。
当然,现实生活中何韵来也处处躲着她,两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两条平行线,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盯着电脑屏幕,袁晴遥点开了修改备注名的选项,她的手指摆放在键盘上,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最终,她关掉了小窗口,还是没舍得删掉备注名,虽然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舍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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