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竟卿的意思,是怕老爷子在陈默母亲家里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张秘书在侧也能挡一挡,该架就把老爷子架出来。
老爷子坐在车后座,两手交握着,有些紧张。
小商品陈的大名,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听过,而且自己也曾派人去那“陈金家百货店”探过消息,开始的时候也跟着他们小打小闹,从证券市场赚了一些钱。
后来金融改革,券商入场,小街坊的打闹归于尘埃,小商品陈的店也关门了。时代变了,他自然也就再没见过这当时走在潮头浪尖的人。
张秘书说他遗孀家里挂着小商品陈的遗像,他高低要去上两炷香。
到了安居房楼下的时候,老爷子让张秘书与司机搭手,把东西扛上去。
自己则从楼下往上看。
这安居房连个小区绿化都没有,小商品陈当年一代风云人物,他们那些下海的老伙计,提起江湖时还有这号人物,怎么现在他家人就住在这种地方。
有道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老爷子叹口气,上了电梯。
到了陈家门口,周富阳摩拳擦掌,脚下有些虚浮。
他让司机赶紧下去了,张秘书替他摁门铃,等了许久听到里面说了句“来啦!”
这声音略有点熟悉,像是唤醒了什么久违的时代记忆,但终归和记忆里边所想到的那人,声音还不能完全重叠。
穿着随意的金桂萍开了条门缝,看见一地的东西,心想是女儿给她买的快递,头都没抬就说,“快,小伙子,帮我搬进来。”
这时候再抬头,看到一明显将发丝染黑的老人,比自己大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略比他身材宽挺的老式西装,带着副黑边老花眼镜,像极了一位故人。
“周……周主任?”
与她同样惊讶的还有周富阳,看到眼前穿着普通绿色运动衫运动裤的五六十岁妇人,头发烫过,仍旧乌黑浓密,披散肩膀,面容微微清瘦但仍旧白皙光滑,眼眸子清亮,脸盘大而圆润,像当年的歌星,丽君。
她这副当年美丽的轮廓仍然没有经历岁月摧残,不像他,老得那么快。
周富阳有点动容,“小金?”
“啪”地一声,门重新关上。
张秘书还想着,陈母金桂萍是见过他的,他每次给周竟卿送东西,也会送一些到这边来,好像陈母误以为他是送快递的了。
正要解释的时候,门突然又关了,外面的东西也不用他搬了,他错愕地回望周老爷子,因为听见了他那句“小金”,揣摩两人竟然是老相识?
这一看不要紧,老爷子胸膛急急喘了两声,思维飞了出去,眼神怔怔盯了一会儿那关上的门。
当年周富阳在钢铁厂当车间主任,金桂萍是他手底下的女工。
金桂萍来的时候才二十岁,漂亮聪慧的女大专生,脑后梳着一根垂下的麻花辫,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退却,白皙皮肤,水灵大眼,柳叶眉随着她的笑容,和月牙似的,弯弯绕。
周富阳当时为了给员工谋福利,接了客户切割钢板的小活,跟着他偷偷做这事的员工里就有小金。
因为怕坏了厂里规矩,都是晚上才切,有时候他看小金疲惫的时候险要切了手,还主动让她去休息。
休息就在他那三平米不到的办公室行军床上,盖他的军大衣。
有时候忙起来他忘了有人在他办公室里睡,干完了活往办公室一走,开灯,看到金桂萍捂着被子略微发红的小脸,被圆亮的电灯泡照着微微皱眉头。
真是很动人的回忆。
后来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娶了厂长的女儿,也就是宋之宁。厂长的仕途顺利,往上攀登,他周富阳也跟着扶摇直上,这是他的选择。
就是不知道当年,他那点小到没人知道的心思,小金看出来了没有。
“唉,怎么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周富阳忽然叹了口气。
等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金桂萍换了一身衣服,是原点雪纺红衬衣,底下穿碎花长裙,九十年代日常出门的式样。头发也梳住在脑后,省得烫过的头发披着乱蓬蓬。
金桂萍的脸上有惊喜也有惶恐,连忙伸个手,给他让一条道,“老主任,快请进。”
周富阳听到这个“老”字,胸腔里一荡。
正是繁花落尽,岁月结茧,英雄美人总在迟暮中。
鸡同鸭讲
周富阳让张秘书在门口等着, 他自己走进去,打量着这个三居室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
张秘书还想进, 被周富阳瞪一眼, 想着他与陈默母亲既是老相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反正他就在门口贴着耳朵, 有什么动静他听得见。
金桂萍不拂周富阳的意, 也让张秘书在门口等着, 两下里关了门, 请周富阳坐下, 问他, “还喝毛尖吗?”
周富阳愣了愣:“你竟然还记得?”
当时周富阳刚三十岁,上面给厂里干部每月茶叶票,他习惯在供销社买信阳毛尖喝,后来金桂萍来了, 她是大专生, 他就让她帮自己做做文书打杂这些活计,每月的茶叶票给她,让她帮自己买回来冲泡。
现在还喝毛尖, 是不是说她这么多年, 心里一直惦记着……
金桂萍:“嗨, 您下海之后, 厂子下岗名单里有我, 我一气之下, 想起您之前给我留了好几个月茶叶票, 就把供销社的毛尖全换了,带回家。原先我喝不惯, 那点茶叶喝了两三年,后来也可能年纪大了,爱咂摸这口了,也就一直买着些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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